她思量許久,喃喃念道:“一將功成萬骨枯。裴重有功,顯揚於世,並且澤及後代,福蔭滿門,但是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姑姑他們呢?連一塊葬身之地都得不到,差那麼多,差那麼多……”
沒有因為她口氣的鬆動而興奮,盛暑冷不丁抬起意暄的下巴,一雙利眼就像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意暄,告訴我,你要的其實隻不過是萬古流芳的榮名嗎?”
意暄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許久許久以後,忽然間像是頓悟了一般豁然開朗。
“當然不是,我要名聲做什麼?”她語氣中有著如釋重負的輕快。
盛暑緊繃的軀體放鬆下來,拍拍她的背,欣慰無限。
身外之物,得失何求?但願恩怨情仇,亦能一笑而泯。
深夜,盛暑重新回到裴府,打算來把鬆子它們帶走。
並不是沒有防犯的心理準備,但是既然方才進城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搜捕的動作,或許可以相信皇帝對他們真沒有什麼敵意。但是依照那幾隻家夥的聰明,早該自己跑來找他們才是,可至今未見,應該是發生了什麼意料之外的事。
在家丁一如以往的恭敬下踏進大門,盛暑心中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布著請君入甕的局,那些隨他一路走來的夥伴,也斷斷不能丟下不管。
慢慢踱回這幾日暫居的院落,“哇”的一聲,鬆子歡快地飛到盛暑肩上,長長的嘴不停地啄著他的頭發,看起來頗有點兒小別勝新婚的意思,惹來其他幾個一片不齒的嘲弄。
盛暑隨手理了理它的羽毛,看到土堆它們也仍或安臥或嬉戲於花草叢中,並無異狀,心頭大石總算是放了下來。
但既然沒事,它們為什麼不自行離開?
鬆子似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忽然向裏麵飛去,停在房門前,開始使勁地啄門板,發出“篤篤”的聲音。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來的赫然是女皇。
盛暑僵在當下。
月下,花前,麗人獨立,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幾乎是瞬間,盛暑腦中又出現了一池荷花,幾顆蓮子,還有……應該還有什麼的,卻似鎖在一團迷霧之中,怎樣也無法看清。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些悵惘,有些迷惑,他覺得眼前的女子應該知道些什麼。
女皇搖著頭。“我也不知道,這世上怎麼會有你的出現。但是有個故事是關於裴麟的,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聽一聽?”
雖然答應盛暑好好地想一晚再作決定,但她還是來了。
望著門前金光閃閃的匾額,意暄百感交集。
裴家的榮寵,是合家生人死人一同賺來的。裴重隻不過運氣好沒死罷了,戰場上他殺過這麼多人,怕是這許多年來晚上睡覺也不會安穩;盛暑說,他與妻子分房而睡,裴夫人不知道已經守了多少年的空閨,留了多少眼淚,因為丈夫誌在四方,因為男人的心從來不定,因為白發人送走了黑發人……
死者已矣,既然這樣的榮寵不是她要的。公道,什麼叫公道呢?如果爹娘所承受的不公道成全了西南所有百姓的公道,那麼是不是她家的公道就微不足道?
不要想了。
小家大家之間,任是誰也難以說出孰輕孰重,既然這個抉擇在十六年前已成定局,就讓它變得合理吧。
她上前敲了敲門,睡眼惺忪的家丁過了好一會兒才出來開門,看見這早上被押來的女子,戒備之意立時出現在眼底。
但他還是開了門。“老爺吩咐,不管你什麼時候出現,都可以隨意出入裴府。”
看來裴重連她報完仇後的退路都想好了。意暄朝家丁微一頷首,問道:“你家老爺現在哪裏?二爺呢?”
家丁簡潔地指了路,便又晃悠著回去睡覺。
意暄好笑地看著他的背影一會兒,才朝目的地走去。如果知道裴重等著她去取項上人頭,不知道裴家上下又會是何等反應?
燭火還亮著,意暄推開虛掩的門,大搖大擺地走進房間。
裴重坐在床沿似在等待,看到她接近,神情非但沒有一絲緊張,反而多了一份期盼許久的欣然。
“你終於來了。”
意暄頗為訝異,“你不怕死?”
裴重雲淡風輕地一笑,“怕死的年紀早就過去了,我撐著一條老命到現在,也隻是不放心這個國、這個家。現在一切都很好,而你又找上門來,也該是時候了。”他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到地下去看意暄她姑姑了。不知過了這許多年,她還認不認得他?或許,她已經找到一戶好人家投了胎,再不會有被火焚的苦楚、被背叛的心痛?那真是太好了。
“解開上衣。”意暄平靜地開口。
裴重猜測她不準備一刀了斷,而是要對他施以酷刑,明知如此,褪下衣衫時,卻仍是神色平靜如常。
“盡管來吧。”他閉上眼。
這一生叱吒風雲,死,也不能死得像條狗。
過了許久,他睜開眼,卻見一室淒清,仿佛從來就隻有他一人在此。
低下頭看到胸前的掛飾,他隱約明白意暄離開的原因。
苦笑幾聲,他緊緊地將那顆小紅石貼在了臉頰上,淚如雨下。
裴重不會知道,那顆石頭,叫做試心石。祖上有個傳說,如果將那塊石頭送給心上人,此人如果一心愛你,這顆石頭便會始終殷紅如血,否則顏色便會隨著****的消彌而漸漸轉淡,直至變成灰白。
意暄勾起嘴角,在走向裴麟院落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擦著眼淚。
也許明天的夢裏,姑姑會在笑。
“這些,應該不可能是我的記憶。要知道,那人是死了,而非失蹤。”盛暑深感困擾的聲音在院落外便清晰可聞。“那也無妨。朕隻是想找個人說說罷了。”女皇含著笑道。
“不過我有個請求,盼您能夠應允。”
“您方才說,您曾立下誓言,來生要與裴麟做夫妻。我想……我想萬一我真是那個人的話,能不能請您收回這句承諾?因為下輩子,我還是想和意暄在一塊兒。”
意暄站在院外,甚至能想象盛暑此時麵紅耳赤的樣子,心中笑開了一朵花。
女皇沉吟的時間很長很長,最後終於開口:“好。”
“謝謝你!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從盛暑開心的聲音聽起來,他還真把自己當成了裴麟。那傻瓜。
“意暄,你怎麼在這裏?”盛暑走到她麵前,突然臉色大變,“裴重呢?你把裴重怎麼了?”
意暄抬起手,試圖將他臉上的驚慌抹去,盛暑這回卻不吃她這一套,撥下她的手,嚴厲的眼神宣告他要一個答案。
意暄不依不饒地又將手纏上去,“你說過,他是好人,對不對?”
“是,他是好人。”盛暑微微放心。看她這嬉皮笑臉的樣子,八成是沒幹什麼。
意暄努力點頭,“那好,咱們走吧。”
盛暑將意暄固定在身前,仔細觀察她的眼——
那裏麵,一片清明。
這回,她是真的釋懷了。
他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多麼困難,但終是做到了。
“嗯,我們回去!”
二人手牽著手,向大門走去。
“等等。”
“什麼?”意暄跟著停下腳步。
“我要向娘——我是說裴老夫人辭行,就這樣一走了之,我怕她會接受不了。”老人家最近的狀況已經好了很多,相信隻要他妥善解釋,病情應該不至於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