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莫大人臨行前,來拜祭時留下的。”灰藍深衣,花白的頭發,一個蒼老的老婦坐在莫蓉對麵。
接過祭文模樣的硬折信箋,以竹片撥掉火漆,隻有一頁舊紙,沒有署名,也沒有附名:
得聞新生,淚啼難抑,曉風輕輕,遙寄親人所思。
此險招一走,妹之終身有驚無險,家親之心亦安。
祖父之意,留平漢二子,二子忠勇之士,非權鬥之輩,得信於帝君,且魏國將才正處青黃,二子性命無憂。
其餘莫氏子孫自隱於市,或周吳鄭王,或趙錢孫李,百家原為一家,不必計較姓氏歸屬,如此一來,後世子孫也可各盡其用,可隱於市、亦可隱於朝,且不必背負外戚之名。
退實則未退,隱實則未隱,天下歸帝王,外戚無豪強,他日若有嫡亂,莫氏子孫也不必受其牽連,七子亦不用為豪強外戚所累,兩相互得。
如函之輩,權鬥之臣,無窮是非在身,唯有退居江湖,才可保半生無憂,不能護七子終老,望妹諒解。
祖父之言,妹之餘生,可坦然矣,七子之安,無莫家膨脹之勢,無妹之輔佐之勢,便不會令君上心忌,既得帝王之喜好,想必可安然成年,至於此後之事,便不是你我之事,而是他們的事了。
嫡亂與否,難斷,難斷。
……
拉開火折,舊紙漸漸被火焰吞噬,化成灰,落成塵。
莫家不在了,不在了好,不在了也就安生了,不用化成衛家血,亦不用變成王家淚,與帝王鬥,鬥得一個隱字,那便是功德無量了。
竹屋外,青竹曆曆,夏雨茸茸,香煙嫋嫋升……
“你還要回道館?”白發老婦如此問。
“是啊。”
“不怕嗎?”
“怕什麼?怕他會忘不了一個老顏殘妝的女人?”撚去紙灰。
“這世上,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想得到,越想得到的,卻反而未必就是他最喜歡的。”人真奇怪。
“我突然覺得……空了。”
老婦笑,捧起茶碗,聞聞茶香,“那你是放下了,放下了的人才會是空的,但滿足,或者是死心了,死心的人也是空的,但空虛。”
“……”她不知道她是屬於哪一種,“那你呢?”
老婦瞥她一眼,笑得盈然,依稀可看到年輕時的美麗,“我?一個老太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莫蓉低下眼,最終還是決定不把三王爺活著的事告訴她,這個可憐的女人用了一生信守自己的承諾——伴在皇陵守著那尊墓碑一輩子,守得卻是一個天大的笑話。女人啊,都說她們善變,卻又為什麼會這麼癡?
等吧,信守著心中的那份美好,未必不是一種幸福。
東山之行很熱鬧。
尉遲南卻總是心不在焉,據說有人進言——該選秀了,他的後宮一直不是很充盈,他沒有拒絕,於是眾人躍躍欲試,誰不想在後宮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一鳴驚人?
於是,眾人開始準備了,準備把如花似玉的女兒送到這院牆裏做青苔……
入秋了,道館裏的遊廊兩旁種滿了菊,澀澀的香。
卻沒想到初秋會下雪,菊香被掩進了雪底,凍化成冰。
咚咚咚咚——腳步聲輕輕淺淺地在遊廊上由近到遠,再由遠到近。
尉遲南自半掩的窗角處,望著遠處遊廊裏那個抱著瓷壇來來回回的女人,不禁失笑,他們倆都無聊,一個無聊的接雪,一個無聊的偷窺。
嘩啦——瓷壇跌落,碎成數瓣,莫蓉站在原處,看著地上的碎壇子,良久,彎身一片片撿起來。
這時,遠處飄來一陣笙鼓之聲,今天是選秀的日子,真奇怪,怎麼會選在這樣一個時節……
兜著滿懷的碎片,回到屋裏,闔上門,將那悠揚的樂聲關在了門外,不再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