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檔案之三(1 / 3)

命運的檔案之三

讀書劄記和創作草稿

八十年代初,有關部門發還1955年查抄走的一部分文稿與雜物,1956年上半年奉命寫的自傳,約十四萬字,至今未退還給我,令我十分難過。雜物中有我與妻子和友人們於建國前後的近百封通信,以及許多本筆記。有一本是1946年冬到1947年春天在開封寫的,其中有一些未定稿的詩,它們真實地記錄下我當年動蕩不安的生活與心情。

有些片斷可能是從某本書上摘抄的,不全是我的手筆,現在已無法核對了。下麵就是這一本曾經被當作罪證的雜記和創作手稿。

退還我的這批東西,堆放在書櫥已近二十年,一直沒有情緒來清理它們:使我悲傷至極的無辜的“罪證”。為了不讓它們永遠埋沒,先整理出其中的一部分,以減輕心靈上的負擔。

1999年1月24日記

(一)

音樂在空中繚繞,像一群蜜蜂般盡繞著銀鈴打轉。他們談起無關的事情,也張著喉嚨直喊,隻為了叫喊的愉快,這原是一般平民的樂趣。

他像一條小壁虎似的日夜在火焰中跳舞,什麼也不能使他的熱情沮喪,一切都是熱情的養料,一場狂亂的夢,一道飛湧的泉水,一件希望無窮的至寶。

-1947.1.3

為什麼要再唱一支?一支已夠,一個人需要唱,應當唱的時候才唱。不該為了娛樂而唱。

當人們將演奏當作表演的時候,已不是原創的音樂。

歌不能編造。

聲音徽弱,那是因為響在生命內部,歌是有聲音的思想感情和幻夢。

有為你悲哀時唱的;有為你快樂時唱的;有為你倦於征途而想念遙遠的家的時候唱的;有為唾棄自己的時候唱的,因為你從前是一個卑賤的罪人,地下的一條蟲;有為你想哭的時候唱的,因為別人待你不好;有為你心靈歡樂時唱的,因為風和日暖,天朗氣清,你看到永遠的仁慈,永遠對你微笑的上帝的天地……一切一切的情景都有了,為什麼我要編造呢?

你要作歌,為要做一個大人物。你要做一個大人物,才作歌。你倒像一支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的狗。

(二)

我想擁抱草原、河流、天空、親愛的星,因為我不會歌讚。我不必歌讚,我將擁抱當作歌。

音樂需要謙虛與真誠。

你在屋內所寫的音樂全不是音樂,屋內的音樂等於屋內的太陽。音樂在外麵的世界。

(三)

我不作彌撒,決不在禮拜天裝出虔敬去唱聖歌。

克利斯朵夫在他的樂器旁邊,便誰也不怕了。

一個巨大的靈魂深人到了他的內部,把他的四肢與心靈都支解了,變得無限的龐大,他在世界上行走。他是一座山,大風雨在生命內部吹打著。

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生存本能,不願聽從死的本能,比智慧更智慧,比意誌更強……戀愛、痛苦、耽溺,他都親曆,冷靜地看到了,這些情緒在他的內心,可並非就是他的本身。

在他的靈魂上,有無數細小的靈感,向一個固定、陌生的,但的確可靠的目標爬去;有如整個星球的體係在太空中受著一個神秘的窟窿所吸引。

一個英雄是竭盡所能的人。

我也將有蘇醒的一天。

(四)

達文西說:“和自然力量融化起來,去改造你的精神吧!”

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他們的事業,必須和社會生活的法則及其律動,以及推動並支持人類永遠向上發展的生命的激發力相結合起來。

耶穌被釘在十字架,當時羅馬太守叫做匹拉特,判處耶穌死刑以後,他洗手,表示其清白,與此事無關。

羅曼·羅蘭稱他的《精神獨立宣言》為一株向天空伸出的好看的樹,然而,那裏沒有泥土使樹生出須根,如不移植到民眾的黑土帶,將永不能長青而生,更不會開花結實……高爾基是生長在黑土地帶的作家。

羅蘭是從潰滅的巴黎公社來的。從1840年殘酷的戰爭之後的失敗時期來的。童年和青春時代,一直在悲觀主義的重荷之下屈服的法國生活。

法國當時知識分子之避難所有二:

①懷疑的冷潮裏。

②藝術的幻想中。

羅曼·羅蘭四十歲寫成《貝多芬傳》與《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幾卷,他打破了他的《苦獄》的牆壁。

羅蘭說:“經由苦難,而且不顧苦難,然後歡樂。”

詩人是預報春天到來的燕子,但他們還沒有創造出真的春天。

經過七十年的長途跋涉,他看到蘇聯的建造者的歡樂。

他也歡樂,他看到歡樂,因為他擊潰了的苦難。

走進地獄後,決不能一個人走出來,要與地獄中的冤魂一同衝出來。

最美麗最神聖的墳墓,在我們的心頭。

我的一個同誌身體十分虛弱,但他是那麼有力地工作著,從來沒有疲倦過。

我向他說“工作的熱情與信心,可以克服死亡”。

他相信,並且笑了。

因為工作與信心,已經與一個新生的社會結合起來,盡管還非常遙遠。

羅蘭,他最初想走向遙遠的東方,他被甘地吸引。以後,他卻扭轉身,又堅強的走向莫斯科,這是兩條道路。

“能永生的,好的,都是生命的各種不同的東西。”

我隻有痛苦。快活沒有言語可以形容。但到了某一個時候,我也需要說出來,我便不假思索地歌唱了。

穿著戎裝的,帶寶刀的人,不是英雄。寫了一輩子詩的人,不是詩人:沒有寫出一行真詩。國歌不是樂曲,憲法不是人民的。

這是一些混沌的秩序。真的詩人,也許一生沒有發表過一首詩……英雄,也許是一個一生寂寞的人。

雖然毫無收獲,但必不可少的還要鬥爭,這是一切真正藝術家至死也不肯放過的工作。

1947.1.22

(五)

一切的偉大是善的,痛苦的極致近於解脫,侵害心靈,壓迫心靈,致心靈於死地的,隻是平淡的痛苦與平淡的歡樂,隻是自私的卑鄙的煩惱,沒有勇氣舍棄已失的歡娛,甘去墮落,去博取新的歡娛。

天才是以生命做比例的。藝術這殘破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起生命罷了。

我需要一個大衛,一個懂得唱的大衛,卻不需要美麗的海倫。

他不知道一個偉大的心靈,是永遠不會孤獨的。

克利斯朵夫往往因為真誠而顯得非常平庸;他不惜采用人家早已用舊了的形式,因為他覺得,這種形式能準確地表現他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