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2 / 3)

“管家,在下廣西巡按禦史李頤,特來拜望張老前輩,煩請管家前去通報一聲。”李頤恭恭敬敬地送上名帖,賠著笑臉,他知道給人當家奴不是個好差使,平時受人白眼不說,還時常遭主人的打罵,所以李頤對這些人特別同情,說話也總是滿臉笑容。誰知今日碰上個不識趣的茬兒,隻見那位看門的奴才,連瞧也沒正眼瞧一下,幹脆像個沒事人兒似的,對李頤的招呼根本不理。李頤心中立時就有點不快,便提高嗓門,重說一遍:“管家,煩請通報一聲,說是諸城知縣求見!”這回那邊聽見了,不過一說話又把李頤噎了個正著:“知什麼縣啊,你不支現,我怎麼進去通報啊?”

李頤當時就糊塗了,你是個傻瓜還是白癡?我明明說是知縣,你怎麼還故意說我不知縣呢?真是豈有此理,可見這看門的奴才缺乏管教,待我通報你家主子,好好收拾你一頓!不過現在還得人家進去送信,隻好忍氣吞聲,再說一遍:“原諸城知縣,現廣西巡按李頤拜見張老太爺,煩請管家通報。”

“我說你這人是真不懂呐還是裝不懂?”

“李頤不懂規矩,還望管家不吝賜教!”

“那我就告訴你,凡是進張府大院者,不管是誰,都得交納通報費紋銀二兩,否則,一概不予接洽!”

嘿!李頤一聽,腦袋差點氣炸了,真是狗仗人勢,小小的奴才竟然也張揚到這步天地,張家的為人可見一斑了。

“所有拜見的人都要交通報費嗎?”

“就是湖廣巡撫汪道昆來了,也是二兩!剛才有位大爺叫……叫什麼來著?對,叫崔永年,抬了滿滿一箱子珠寶進來,給了十兩銀子呐!二兩銀子是最低標準!”

李頤一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這崔永年剛剛被張居正削官為民趕回荊州,現在就和張文明接上茬啦!動作可真夠快的!這兒子在前麵整頓,老子在後麵攪和,考成法還能起作用嗎?想到這,他趕緊掏出五兩紋銀塞給看門狗,趁勢問道:“請問管家,這進門需要通報費,見張老太爺還要見麵禮嗎?”

“這倒不一定,不過你要有事求著我們老爺的話,沒有見麵禮可就說不過去了。那崔永年連送了三次禮,我們老爺就拿他當自家人看待了,聽說馬上就要官複原職了!”

“噢,那快請管家進去通報一聲吧!”

此時,張文明、張居敬還有居正的兒子張敬修,正陪著那個因為一封推薦信被趕回荊州的崔永年閑扯。這崔永年在吏部當右侍郎多年,不知不覺間也積攢了相當的金銀。吏部相當於我們現在的組織部,或單位的人事處什麼的,控製著所有文職官員和武將的升遷調動,而右侍郎是僅次於尚書和左侍郎的第三把手。對於一個控製整個帝國官員的政治前途的部門,第三把手的威力也絕非等閑,其中的油水和外快在十六世紀腐化墮落的空氣裏更是難以估算,現在正好可以用這些銀子鋪起重回政壇的康莊大道,隻要能謀到一份肥差,花多少錢也值得。崔永年並不吝嗇這點身外之物,因為還有更為美好的身外之物在那裏等著他。

江陵的張家,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輩份最大的,當然是張居正的父母張文明夫婦。居正在北京的寓所,傾心於政治的權力和事業,把自己的妻子王氏和七個子女都拋在家鄉。居正還有兩個弟弟張居敬、張居易也在江陵同張文明住在一塊。這個家庭裏輩份最小的要算敬修的兒子張同敞了。按照中國古人的傳統觀念,這樣一個兒孫滿堂的大家庭隻能算是普普通通,並沒有什麼稀奇之處,但是因為居正的關係,在張家人的心目中自然增添了不少與眾不同的感覺。這種優越感隨著達官貴人紛紛求拜在張家的門下而一日日地增長起來,最後竟然發展到十分張狂的地步。大凡做官的家人,可能都有這種相似的經曆,在自己身上顯示出來的優越感一開始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時間長了,囂張和狂傲的成分也便在不知不覺中生長壯大,而且自己所能接受和習以為常的程度也在不知不覺中生長壯大。直到有一天,惹得民怨沸騰了,他還以為自己做得很好,不免怪罪起下等人的無知和嫉妒來。這種世態人情千年來並沒有明顯的改變,究其原因就在於我們這個民族的觀念中並沒有樹立一種平等的意識,而君主和奴才的觀念卻早已深入人心。你要麼是主人,要麼是奴才,或者你就處在從主人到奴才之間的空檔中。運氣來了,你就向主人的方向靠一靠,倒黴了,你就更加接近奴才的地位。這一整套尊卑有別的人格劃分,又因著孔子的學說而獲得了官方的大力支持。在這種意識形態的統治下,整個民族和國家就不可能產生一種維護平等的機製,也不可能造就一種監督特權的氛圍。

居正的家庭在江陵的恣肆,以今天的眼光看來就顯得自然而又平常了,這隻不過是又一個權力導致腐敗的例證而已。但是,偏偏這個家庭的靠山和主心骨張居正是一個除了權力和政治,對其他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的人。為了挽救民族的衰亡,他要推行富國強兵的政策,為了推行他的政策,他要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而為了權力,他放棄了家庭的溫暖,放棄了天倫之樂,放棄了對財富和名聲的追求。他把自己的妻兒父母都放到遠離京城的江陵,好一身輕鬆地經營他的事業,實現他的抱負。不過遺憾的是,這個權傾朝野的宰輔忘記了政治的基本原則,即權力同腐敗總是相伴而生,而沒有限製的權力,必將導致沒有限製的腐敗。他以為北京的私門堵住了,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卻不知江陵的賄門早已洞開;居正管得了滿朝文武,卻奈何不得自己的父親;他用考成法挾製百官,卻沒有辦法挾製一下自己的家人。這就不免為他的政治生涯添上了不少不必要的陰影和糾葛。

文明字治卿,別名觀瀾,二十歲補上府學生,在科舉的時代,總算一種發展,但經過七次鄉試,始終沒有被錄取,直到居正點了翰林,三年秩滿以後,才擲下考籃,頗有點懷才不遇地歎道:“我從小讀書,到今四十年,自己看看,沒有什麼不如人,但是一直困頓到現在,這是命呀!”其實這不是命,隻是他的學問不夠,不守文規,但是四十年的讀書,畢竟不能使張文明認識到自己的不就繩墨。這正是他的倔強和耿逆。這位放蕩不羈的老府學生因著兒

子的飛黃騰達也愈加囂張和放肆起來。等到居正成了當朝的首輔,他就更是不可一世,忘乎所以了,諸如仗勢欺人,淩鑠鄉裏,困擾有司,強取豪奪之事就漸漸地成了家常便飯,習以為常了。現在,剛剛被考成法清理下來的吏部右侍郎崔永年就把成箱的珠寶送到了張文明的府上。這個倔強的老頭,自然來者不拒,一概收下,人家所求的事情,更是滿口應承,至於到底能不能實現,他才不管呢!他知道居正不聽自己的話。就讓我這個孤老頭子收取點散碎銀子花花吧!他有點幸災樂禍地想。

這時,家人上來通報,文明拿過名帖一看,不由得笑了:“真是無巧不成書,這卸任的冤家還沒有走呢,上任的新官就已經來了,崔大人,你要不要見一見托你的福高升的諸成知縣李頤李禦史呐?”

“小的還是不見了吧,恐怕產生誤會,不好解釋,小的告辭了。”崔永年說完恭恭敬敬地作個揖,從旁門出去了,這邊張文明聲音洪亮地大喊一聲:“迎客!”

李頤正在門口等得有點不耐煩,就見家人一路小跑著出來了。“走吧!”說完頭也不回地徑直往裏就走,看架式好像是使喚一位剛剛買進府來的家奴。李頤憋著一肚子的怒火,跟著他走進了張家大院。謔!好家夥,李頤盡管早就聽說張府氣派非凡,今日一見,才知自己的想象力是多麼貧乏。隻見亭台樓閣,布局錯落有致;雕梁畫棟,色彩明豔照人,更有曲徑長廊盤龍附鳳,飛簷掛椽琉璃閃爍;轉過一道山牆,迎麵有左右兩座建築,左邊名曰純忠堂,右邊名曰捧日樓,都有當朝天子親筆禦賜的名字,懸掛在建築物的正中央,門首的上方。路過純忠堂門口,又見兩側懸掛著一副對聯曰:“正氣萬世,休光百年”,從門口望進去,在中堂的上方,還橫貼著兩幅禦筆大字,一曰“社稷之臣”,一曰“肱股之佐”。路過純忠堂,向左一拐,抬眼望去,又是一番奇妙氣象,隻見小橋流水,鴨鷺徜徉,江南園林的生花妙筆都彙集在這裏了。那起伏有致的假山,古怪嶙峋的巨石,四季分明的花木和無論從哪一個方麵看都自成一景的整體布局,把個李頤看得目瞪口呆。要不是在不可一世的張府,他真想就地坐下細細地欣賞個夠,怪不得為了完成設計的工程,竟要把好端端的一家人弄得家破人亡呢!李頤跟著領路的家人,繞來繞去,邊走邊看。盡管隻是初春時節,可江南的花木卻早已等得不耐煩了,便趁著這幾日晴空萬裏、陽光和煦,紛紛抽枝吐蕾,你看那澄碧的湖邊,楊柳依依,綠意婆娑,那剛剛伸出來的嫩綠柳葉,在陽光下閃爍著醉人的光澤。你看那爛漫無忌的迎春花,就像要把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力量全部釋放出來似的,把黃澄澄的花朵一直開到湖中去了。更有火紅的海棠,五彩的月季,紛紛綻放它們美麗的花朵,要在這春天的第一次盛會中展示自己的實力。李頤放眼望去,就見滿眼飄蕩的全是暖融融的綠意和姹紫嫣紅的花影,一種無法名狀的感覺一下子湧上心頭,如此美妙的風景,巧奪天工的設計,真不冤枉湖廣百姓的十萬雪花銀!可是為什麼凡是美好的東西都沾染著肮髒的血跡呢?

這張府豪華精美的外表下麵,掩蓋的不僅是一個孫忠才的淒涼遭遇,還有一場驚心動魄的政治戰爭。張府原為遼王府。太祖洪武十一年封第十五子植為衛王,二十六年改封遼王,起初王府在廣寧,今遼寧省北鎮縣,後來遼王渡海南歸,改封荊州,這裏就成了遼王的府地。居正的爺爺張鎮,為遼王護衛,張家和遼府從此發生聯係,居正出生的前一年,嘉靖三年,遼王襲封,這就是莊王致格。次年莊王妾生子憲節,正好和居正同年。致格是一個多病的人,府中大小一切,都由王妃毛氏管理。嘉靖十六年,莊王死了,憲節因為居喪期間不能襲封,而且年齡很小,所以大權還在毛妃手裏。毛紀看到憲節還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少年,而居正已是名震荊州的小秀才了,就對憲節說:“你這樣不求上進,以後要讓居正牽著鼻子走呀!”憲節從此和居正相識,但是在友誼的後麵,也深深地滋長了嫉妒。三年以後,居正中舉,憲節也居喪期滿,照例襲封成為第七代遼王。居正的發達,自然會加重母妃的督責,也加重了憲節對居正的仇恨。有一天,憲節把張鎮召進府來,賜他喝酒,張鎮看到孫兒中舉,遼王賜酒,正好開懷暢飲,可是一杯又一杯,實在喝不下去了,憲節還要他喝,最後,張鎮竟然醉死了。從此,在居正的心中,與遼王憲節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他靜靜地等待著,應付著憲節的糾纏和虛假的友誼,好尋找時機進行報複。居正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人,這一點從他小時候就看得很明顯。

機會終於來了。隆慶二年,巡按禦史郜光先彈劾憲節十三罪,穆宗派刑部侍郎洪朝選調查。憲節已經四十歲了,他愛女人,愛遊戲,竟把朝廷的命官也當成遊戲來對待。他在門口樹起一麵白旗,上寫“治冤之旗”四個大字。這下事情可就麻煩了,按察副使施篤臣正在江陵,認定遼王要造反,立即調兵遣將,把遼王府團團圍住。憲節隻是一個貴族的無賴,僅憑一麵倉促掛起的白旗造什麼反呢?洪朝選一看就明白了,施篤臣也明白了,但居正還記得醉死的張鎮,二十多年的殺祖之仇,豈能不報?當時徐階已去,高拱也暫時離開了政壇,首輔李春芳隻是個好好先生,內閣裏麵,隻有居正在那裏張羅。詔書不久降下了,憲節廢為庶人,同時廢遼王。從此,遼府就歸到張家門下,成了張居正在江陵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