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前的一個大雪天,我去虎跑看弘一法師。83年前的一個大雪天,李叔同到虎跑寺斷食辟穀。這相隔近一個甲子的兩場大雪,她們之間有什麼必然聯係嗎?25年前的那個雪天裏,我是去虎跑參加一次招聘考試,是踏雪尋訪,其中有一項就是要寫一篇有關弘一法師塑像落成的文字。考試完之後我回學校時鞋子全濕了,晚上我們那路的公交車也都不通了,我走在雪地裏,我大約走了十多裏地的雪路,我聽到了大雪落在地上的聲音。
而83年前的那個雪天裏,李叔同走出他所任教的浙江一師第一次去虎跑辟穀時,一定也是聽到了雪落在地上的聲音的。
或者,他是已經聽不到雪的聲音了。130年過去了,李叔同,弘一法師,仍是一個大寫的名字大寫的品牌。
西湖少雪,杭州多情。一旦西湖多雪,杭州的情就會濃得化不開去了。這二十多年來,我依然沒有讀懂過弘一大師,好像也沒有想真心讀懂他的意思,因為紅塵滾滾,因為定力不夠。隻聽一研究現代書法的人說過,說李叔同出家後的書法,依然有塵世的影子。我問,何為塵世的影子?答曰:從他的字中可以看到好多的鬆林。
玄!
我原先印象中的李叔同,風流倜儻。世俗之人談論的是他當年享的豔福,而我們想讀一點民國文字的人,則一定要提到李叔同先生的開創性。李叔同先生是1905年就留學日本的,在日本他學的是西方藝術,具體說來是音樂和美術,因此他就成了有據可查的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比如當2007年紀念中國話劇一百年時,必然要提起他和春柳社在日本演過的話劇《茶花女》,且現在還能見到一幅他男扮女裝演瑪格麗特的劇照。他還是創辦音樂雜誌的第一人,在東京創辦了《音樂小雜誌》。而在繪畫領域,他也首先使用女模特進行人體寫生練習——這在西方人和日本人看來雖然不屬於第一,但在中國藝術家那裏,也實在是可屬開創性的一個。傳聞在他正式婚姻之外的女朋友春山淑子,就是他在日本學藝術中替他做過模特的。
關於這一段曆史,薑丹書曾有文字這樣表述之——既東渡,肄業於東京國產美術學院,習繪畫,民事從諸專家習音樂。學理與技巧並進,造詣皆甚深。其時我國遊學東西洋者甚少,而學新藝術者尤如鳳馬麟角,上人(指李叔同,筆者注)一蓋第一人也。先是,上人年少翩翩,浪跡燕市,喜抱屈宋之才華,恨生叔季之時會,一腔牢騷憂憤,盡寄托於同情瀟灑間;亦曾走馬章台,廝磨金粉,與坤伶楊翠喜、歌郎金娃娃、名妓謝秋雲輩以藝事相往還……
1911年,李叔同攜春山淑子回國定居,第二年即來浙江一師執教,從此為一師做出了諸多開創性的工作。後來他和夏丏尊便有“嚴父慈母”的美譽,而浙江一師也一直以有李叔同這樣的名師而感到自豪的,用今天的話來說,李叔同就是一師的最響亮的品牌。
可以說,因為李叔同要來,所以經亨頤校長才特意購置了兩架鋼琴和50架風琴,在這當時的同類學校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經校長還特意辟出美術專用教室3間,有專門的寫生教室,裝有落地窗簾,可以說經校長是真的關注藝術教育的,這就得益於他全新的思想。而更難能可貴的是,還是李先生的人品和藝品對學生對學校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是名師無疑,他的教學理論和技巧肯定是超一流的,但是我們現在也要想一想,雖然那個時代沒有像今天這樣的應試教育,但音樂和美術屬於副科也是無疑的,但是因為有李叔同先生,副科便大大地抬起了頭。因為,李先生的國文可能比國文老師要好,他的外語可能比外語老師都要好,那麼這樣的一個老師在學校裏,怎麼能不讓學生肅然起敬呢?而且他在浙一師,便就開創了人體寫生課,當然從現在留下的照片看,那是一個男模特,而後來劉海粟的人體寫生之所以引起軒然大波,主要是因為用了女模特。
後人論及李叔同在一師的開創性工作,概括得最全的要數秦啟明先生,他曆數了李叔同的這些事跡——
首開室內寫作課。
首開野外寫生課。
首開西洋美術史課。
首開版畫課。
開設音樂課。
首設彈琴課。
……
所以才有豐子愷先生的如下回憶——
在我所進的杭州師範裏,……圖畫、音樂兩科最被看重,校內有特殊設備(開天窗,有畫架)的圖畫教室裏,和獨立專用的音樂教室(在校園內),置備大小五六十架風琴和兩架鋼琴。課程表裏的圖畫、音樂鍾點雖然照當時規定,並不增多,然而課外圖畫、音樂學習的時間比任何功課都勤;下午四點以後,滿校都是琴聲,圖畫教室裏不斷地有人在那裏練習石膏模型木炭畫,光景宛如一藝術專科學校。
這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我們學校裏的圖畫音樂教師是學生所最崇敬的李叔同先生。
豐子愷因為是李先生的得意門生,也許是會有譽美之詞的,但我們從其他師生的回憶文字中,仍能應證這些文字的。關於浙江一師和李叔同,自然是可以寫出幾部專著來的,因為知道魯迅在此地教過書的還不多,但凡知道一點浙江一師的,倒都知道李叔同的故事,因為有不少的師生都寫了他們印象中的李叔同,其中同事舊友薑丹書、夏丏尊以及學生輩的豐子愷、曹聚仁等更是留下了不少的文字,其中豐子愷之所以後來有偉大的成就,可以說是直接益於李先生,包括李先生出家之後,豐子愷依然跟先生保持聯係,並且完成了他們合作的《護生畫集》。
關於浙一師的這一段的生活,還是夏丏尊老師寫得最為實在,他說——他教的是圖畫音樂二科,這兩種科目,在他未來以前是學生所忽視的,自他任教以後就忽然被重視起來,幾乎把全學校的注意力都牽引過去了。課餘但聞琴聲歌聲,假日常見學生出外寫生,這原因一半當然是他對於這二科實力充足,一半也由於他的感化力強。隻要提起他的名字,全校師生以及工役沒有人不起敬的。他的力量全由誠敬中發出,我隻好佩服他,不能學他……夏先生說的,實際上最為符合經校長所提倡的人格教育,所以當時好多學生被李叔同吸引了過去,因此浙江一師除了出文學家、革命家之外,還出了像豐子愷、劉質平和潘天壽這樣的藝術家。當然就培養小學和初中師資的師範學校而言,美育教育也隻有在那個時候,才是真正地被重視,或許李叔同的一師時期,才是素質教育最好的時期。我們現在審視這段曆史,不能因為來了一個天才就改變了辦學的方向,最終的淵源,我以為還是來自於經校長的辦學思想。查一些書籍,發覺經校長和李叔同個人交往的記述並不多,不像夏丏尊和李的交往,也許他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隻是說到李先生有好幾次欲離開浙江一師,但都是夏先生勸下來的。夏先生當年還是普通一師,他背後應該就是經校長的意見。
李叔同在一師,培養了不少高足,除了人們經常提及的豐子愷之外,劉質平則更是一個得到李先生“寵愛”的學生。1915年,劉質平因病休學在家,精神極度苦悶,李叔同當時也在杭州、南京兩地奔波兼課,但即使這樣,李先生還是寫信鼓勵劉質平:“人生多艱,不如意事者常八九。吾人於此當鎮定精神,勉於苦中作樂,若處處拘泥,徒勞腦力,無濟於事,適知若耳!吾弟臥病多時,暇可取古人修養格言(如《論語》之類)讀之,胸中必另有一番境界。”第二年,劉質平東渡日本求學,又是李叔同資助的費用,而且在信中特別申明了幾個要點——
一.此款係以我輩之交誼,贈君用之,並非借貸與君。因不佞向不喜與人通借貸也。故此款君受之,將來不必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