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仲春的下午,我在京都飄飛了大半周,回魯迅文學院去。坐地鐵從朝陽門站口攀出,緩步走在立交橋邊,就在這時,一位手牽長線的老者進入我的眼簾。順著那長線移目,也就看見了天空飄飛的風箏。那是隻花蝴蝶,飛得已經不低了,卻仍然向著高空升騰,穿過溫煦的陽光,奔向淡渺的蒼穹。不大會兒,花蝴蝶成了一片小小的墨葉。
——風箏很高了!
然而,那位老者仍然把手中的繩索放出去。這當兒,他那臉上縱橫的紋絡編織出少有的從容和自信。久久注視著那從容和自信,才可以發現其中隱匿著深深的喜悅。
一霎間,我的眼前和胸中豁然鋥亮,滋生了莫名其妙的感慨。似乎每個人都是風箏的放飛者,恰如這位老者一樣,放飛了爛漫的童年,多彩的少年,絢麗的青年,沉碩的中年,而今又在放飛疏朗的老年。每個人都牽引著一條線,讓命運在機緣中升騰,飄舞,飛旋,有時高揚九霄,有時難離塵囂,即使飛得再高再遠,最終還是落在了大地。悟透了這麼個世理,可否還有放飛的勇氣和興致?我佩服那位老者,看上去歲月的年輪早已過了天命,過了耳順,正悄悄挨近古稀,世理於他胸中早該一百次的熟爛了,他卻沒有懈慢,沒有沮喪,依然專注地放飛,放飛。
我不免有些驚異。驚異的目光繼續注視著老者,再由老者移向那高高的長空。
焉知,當目光再次觸及那紙鳶時,我居然幻化為那隻蝴蝶。是的,那根長線將我送上了高空,去接近白雲,接近藍天。也許在地上看,我和白雲、藍天早融為一體,已經飛得很高很高,成為你心中和臉上的一縷欣喜。然而,正是由於我的高揚,才使我明白了自己的低矮,別說藍天,就是白雲,我也相距很遠很遠。我希望那根在你看來很長很長的細線能夠再長再長,可是再長也會有個極限,而這極限又是我攀援白雲和藍天的障礙。更別說,在我心猿意馬、躊躇滿誌之時,你也會突然收縮那根細線,即是我極不情願,也隻能一落千丈,跌回原地。正是如此,我才有難言的憂鬱。因此我感喟,你給了我榮顯,也給了我怨歎。
你是誰?
你是我的鄉情,你是我的愛意,你是我的孝心,抑或你是我的忠貞和誠摯?
其實,你就是我,我的脈搏,我的魂魄!
那麼,誰讓你騰躍,誰讓你跌落?
——我的風箏!
1993年8月1日
夜來香
學生時代,正遭內亂,動蕩顛沛耗費了我十年金子般的光陰。及至今日,才發現那歲月留給我一片荒漠。我領悟了,不禁對書、對筆傾注了一汪追悔之情。我希望從那浩瀚書卷中汲取前人的智慧和營養;我希望用瘦削的筆披露我的思緒和感情。然而,繁雜的工作充斥了我的白晝,使我讀寫的願望無立錐之隙。
每每晚飯後,我才能進入那樣一種全新的天地。或捧卷誦讀,在智慧的海洋裏揚帆進取;或伏案縱筆,任情感的潮水在紙卷上飛瀉奔流。歡快、愉悅、興奮伴隨我奉送初夜的光陰。
漸漸的,夜深了。白天勞累的倦意悄悄向我襲來。當我感到這一切時,已處在四麵重圍之中,隨時都有被俘就寢的危險。我猛然掙開身,步出小屋,伸臂甩腿,袒開胸襟,一任夜風輕輕吹散倦意。
這夜,靜得很。相鄰的屋裏燈光渺然,乘涼的絮語飄然早逝。一切都已沉睡。我踱步窗前,心中未免泛起一絲孤寂之感,口中也歎出微微的哀怨。突然,一股暗香撲鼻而來,清雅、淡涼的美味令人神清體爽,倦怠盡掃。借著燈光,我環顧四周,尋覓著暗香的蹤跡。終於,在窗前花池裏那尺把高的綠株上,發現了一朵淺黃色的小花。
啊,夜來香!
我蹲下身去,仔細品嚐那花的清香。恰在這時,那綠株的頂端,又一個嫩苞輕聲炸開,瞬息間,黃淡淡的花瓣伸展開來,那芬芳也隨之飄悠而去。哦,這弱小的花株也沒有入睡,她繼續著白晝的生長、孕育,在夜色中悄無聲息地綻開了。我久久地觀望著,多麼迷人的花兒,多麼醉人的芳香!
從那時起,我常常開窗夜戰,讓燈光拋灑出去,為那花兒鍍上一層金輝,又讓那花的清香盈滿小屋,融入我的思緒、我的文稿……
光陰荏苒,不覺然窗外的夜來香已有四、五尺高了。她的周身籽實累累,而梢頭依然孕著苞,綻著花,在秋色裏仍舊生機盎然。這時光,我的案頭也不盡是退稿信了,憑添了幾張用稿通知單。但我的果實比夜來香相差極遠,又怎敢釋卷輟筆呢!
夜闌人靜,我依舊伴著夜來香伏案孜孜奮求,夜來香也依舊伴著我,送我縷縷芳香。
1982年2月
中言心語:
這是我早期的散文之一。進入寫作,我一直在困境中掙紮,試圖掙紮出政令的理念,掙紮出散文的既定模式。這篇文章明顯遺留著我掙紮的痕跡,意在瀟灑,卻帶著還無法解脫的拘禁。
2009年11月13日
醉酒銘
我不大喜歡喝酒,尤其對那種雖標有“味美醇香”,而實則辛辣刺鼻的冒牌酒,更是忌飲不啟。因此不曾醉過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