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那久遠年代,人緣洞穴而居,既無牆無門,也就無需要窗戶。後來有了牆,牆遮擋了光束,使洞穴昏暗,也就逼著人們去思去想。先打開腦筋,再打開石牆,讓外麵的陽光照進裏頭的空間。那透光的孔隙久而久之便演進為今日的窗戶。
可見,窗戶也是人類智慧的竅門。
我記事時,屋上是鏤花的窗格。那窗格環彎線繞,煞是好看。奶奶告我,那叫做富貴不斷頭。我不懂什麼是富貴,隻知道村裏的食堂散了夥,家裏的糧食不夠吃,肚子餓了真難受。別看那年頭富貴和莊稼人不沾親帶故,可富貴不斷頭的窗戶倒是滿村都是。現在思之,方理解早輩人盼望家業興隆,榮華富貴的一片苦心。難怪村裏人都說,窗戶早先就是這個樣子。看來的確是窮則思變,這富貴之窗不知要延續到何年何月。
誰會料到說變就變,僅僅三兩年的光景,那富貴不斷頭的窗戶就斷了頭。而這斷頭的緣故卻是由於村裏人富貴了,你爭我搶著蓋房屋。舊屋窄了蓋寬的,低房矮了蓋高的,窗戶小了安大的。過去那三尺大小的窗戶不見了,都成了五尺高低的。沒有人家再像以往那樣熬漿糊,往窗格上糊麻紙了。一律安上了玻璃,陽光透窗而進,屋裏亮得照徹心肺。從老屋走進新房的人,不會唱歌也哼唧個不停,樂滋滋的。
樂極生悲。
忽有一日,東鄰出事了,屋裏的財物被賊偷洗劫一空。全家人歡顏盡掃,對窗鎖眉。禍事就出在那窗上,賊偷打破玻璃,開窗入室,偷了個痛快淋漓。頓時懊悔,隻圖光亮,不意卻給小偷留下可乘之隙。於是,便想將大窗戶改回去,改為小格。可是,又舍不得那一窗亮光,真真進退兩難。
到底眾人是聖人,不知誰人出謀劃策,不知誰人率開先河,總之,窗戶上加了鐵棍。那賊偷若是沒有縮身之術,著實難以入室了,何談偷竊?果真是個好法子。
一晃間,這妙策遍及了城市鄉村。
美中不足的是這窗戶常常勾起人們不愉快的聯想,想起了監獄裏的鐵窗。兒時看電影《鐵窗烈火》,恨死了那些關押好人的壞蛋。恨不得砸了那鐵窗,給那身陷囹圄的誌士以自由。昔日誌士被關是身不由己,而今窗中之人卻作繭自縛,不僅不悲反而還沾沾自喜。真讓人苦笑不止!苦笑這世事真是說不清楚,該關的沒關,不該關的倒把自己關了個嚴實。
這窗戶真變得令人啼笑皆非。
1989年3月8日夜
報曉
鄉下內弟托人捎來一隻公雞,說是宰了給他病重的姐姐補補身子。雞是從一條塑料編織袋裏裝來的,怕它悶死一來便倒了出來讓透透氣。雞被綁著,雙腳捆著,雙翅也捆著,顯然怕它逃跑做了精心防範。這隻公雞又肥又大,雖然一路上顛沛憋擠,損傷了它英俊的雄姿,然而,火紅的頭冠,襯著潔白的羽毛,仍然有幾分驕子的雅致。隻可惜,人一下手,這世界就沒了它的蹤影。看著這可憐的生靈,禁不住讓人憐憫。憐憫著公雞迷迷糊糊進了夢境。
沉沉的酣夢裏忽然響起雄雞的叫聲,似乎是一個濕漉漉的日子,無端的秋雨將天地日月淋了個透濕。我浸在雨裏瑟瑟發抖,嘴裏喃喃念叨著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祈望雲開日出。然而,秋風依舊,秋雨依舊,秋寒依舊。這一聲雄雞的高唱,唱出了我的笑意。人們說,雞在高處鳴,雨過要天晴。我循聲望去,殘垣上挺立著一隻火焰般的公雞。秋雲要散了,秋雨要住了,怎能不高興?
咯——咯咯——咯兒——
又是一聲高鳴,直叫得我神魂亢奮,睡意全消。
我醒了,四壁仍黑,天色未亮。我猛然明白了,這響聲絕非夢境,而是來自窗外那隻縛腿捆翅的公雞。身陷囹圄的公雞居然臨危不懼,依然履行著自己的天職。
雞一叫天就快亮了,他是在報曉。這年月,我進了城,有了表,早就將公雞的報曉淡忘了,而在先前這報曉對我卻十分十分重要!那一聲響亮的高唱,首先唱醒的是我的母親。她起了床,為我打點幹糧,燒碗熱飯;再一聲唱醒的才是我,我要趁著曉色上路,去遠行,或是去汾河對岸那寬闊的大地拾紅薯,刨那遺留在土裏的精靈填肚子;或是去呂梁山上那烏烏的煤窯拉炭,載回沉甸甸的燃料燒紅爐灶;或是去堯都古城那熱鬧的街巷賣大米,換回幾張紙幣度日子。那一聲高唱,唱我一個大早,唱我一個勤勉,唱我一個吉利。我帶著這吉利走出家門去操持全家的生計。那年月,報曉的雄雞於我恩重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