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舊物家珍(3)(1 / 3)

後來看書讀報,知道了當年的鋼鐵狂熱事關民族氣節。那一年偉大領袖出訪蘇聯,蘇聯元首赫魯曉夫同他會談。偉大領袖告訴蘇聯元首,明年中國要產多少多少萬噸鋼。這是個令人興奮的數字,偉大領袖告訴蘇聯元首,是自己興奮,也想讓他興奮。孰料,赫魯曉夫不識抬舉,非但不興奮,居然還撇了撇嘴,輕蔑的一笑。這表情忽閃即逝,赫魯曉夫笑過可能早忘了,而偉大領袖卻沒忘,卻要以鋼為綱,揚眉吐氣。

我家大櫃上的飾件就消失在那揚眉吐氣的年頭。

飾件本是個不起眼的小物,誰會想到能和國際大氣候有了關係?那小物件是用來裝飾大櫃上的門關的。安門關是為了上鎖,放東西牢靠。可是隻裝門關有些禿寡,就在下麵墊了一張銅片,還剪裁成圓的、方的,或方圓搭配的,這就是飾件,裝飾物件。我家的飾件是長圓形的,外圍圓得如同西瓜,銅麵黃亮,亮堂在漆黑的大櫃上。那一年,鐵隊長在山上倒了爐,回村搜鐵,飾件也就被順手撬走充數了。

平日有飾件,大櫃不見得多麼好看,而沒有了飾件卻好不難看。那個大櫃已有好些年歲了,沒卸飾件尚覺漆麵挺黑,去了這物,那尚黑的漆麵隻能說是灰暗了。因沒了飾物而露出底麵的那黑圓,我怎麼看也像是個包公臉。那安過門關的窟窿,活像兩個眼睛,隻是兩隻眼珠被挖去了,似是骷髏。

夜裏躺在炕上睡覺,我不由得要瞅那被剜去眼珠的包公。瞅著瞅著,就進了包公戲。那是鍘美案,結局是包公鍘那昧了良心的陳世美。而我的眼前滾得卻是包公的頭,我一驚,哭醒了,手指著大櫃喊:

包公死了!

媽媽不知我說啥意思,抱緊我,哄著睡。一會兒,我睡著了,卻又看見了鍘刀邊的包公頭,一驚,又哭醒了,又喊:

包公死了!

如此鬧騰了幾夜,左鄰右舍都說,屋裏有鬼。連忙攆鬼,綁一個火把,照亮旮裏旮拉。拿一麵大鑼,咣當咣當敲打,哄鬧好一陣,估摸鬼嚇跑了,才停手。我瞅著大櫃睡了,一會兒,一驚,又醒了,又喊:

包公死了!

後來,不知大人怎麼明白了是大櫃作祟,抬走了。眼不見為淨,沒了大櫃上那個包公臉,我不做惡夢了,睡實穩了。

媽媽說:謝天謝地!

多少年後,我看到一篇遊記。作者遊到了赫魯曉夫墓地,看到了一塊很特別的墓碑,無字,是塊黑白分明的大理石。我忽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被撬掉的飾件和夢中那滾落在鍘刀邊的包公頭,便想寫篇文章:前蘇聯元首和中國少兒的夢。

2003年10月31日

銅鏡

以銅為鏡,可以整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

我明白了這般道理就再沒見過銅鏡。準確說,是想見再也找不到鏡銅了。

我見銅鏡時,我不知道那是銅鏡。那時候,我很小,小得家裏是我的主要活動天地。輕易不到外麵去,去到外麵有大孩子欺負,回家時經常紅鼻子青眼的哭。窩在家裏,當然不是安穩地坐著,而是抓笸籮抖簸箕的搜尋。銅鏡就是我搜尋出來的。

銅鏡露臉時隻是一張黃銅片子。與一般銅物不同的是,銅鏡極薄,比紙頁厚不了多少,平展展,亮光光的。我拿在手裏,從上麵看到了我的眉眼,隻是隱隱約約的,並不清格。顯然,沒有每日梳頭用的玻璃鏡子亮豁,我也不以為它就是鏡子,是比玻璃鏡子要珍貴多少倍的鏡子。越是看不清臉麵,我越想使勁看清,對到臉前仔細看,還是個模模糊糊的樣子。我有點掃興,兩手往後一折,無意間,裏麵的我變了樣子,鼻子拉長了,長得成了大象的鼻子;眼睛不是橫的了,成了豎長的;嘴也怪了,怪得閉著的嘴,如同張開一樣。我變成了個妖怪!因為,我聽過妖怪的故事。

故事裏的妖怪都可怕,要吃人的。我不怕銅鏡上的妖怪,我知道那是我,我不會吃我。那我吃誰?我想我不能吃好人,要吃壞人,就吃那些專吃人的妖怪。我想過那些厲害的夥伴,他們總是嫌我的臉淨,要往上抹灰;嫌我的頭發順溜,要亂搓一把。我要是有什麼好吃的,得給他們分一半,不然,我難得安生。真該把他們吃掉!可是,不能!他們也是活蹦亂跳的孩子,吃他們,他們會疼要哭。他們也有媽媽,他們的媽媽像我媽媽一樣,天晚了,見我不回家,就會一街兩巷地喊,喊鬧得應了聲,才將我領回去。要是不應聲,就會一聲一聲喊下去,喊下去,喊成小鱉的媽。小鱉偷偷下河耍水,水大了,淹死了。小鱉的媽喊不應,一直喊,喊瘋了。因而,我就是妖怪,也不能吃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