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凹地的青草(1 / 1)

春淩水漫過的丘陵地,冒出淺青草。春淩實為春天的洪水,帶著冰碴,也帶肥黑的土。土把這片丘陵地的沙子踩在腳底下,土好像自己身上帶著草籽,在無人察覺間悄悄冒出芽。凹處的草芽尤其多,長得高。草像埋伏的士兵,等待初夏衝出去和草原的大部隊會合。

我在河壩上走,看遠處走過來一個羊倌。羊倌肩上背半袋糧食,肋下抱一個舊電視機,幾隻羊跟在他身後。我弄不清他到底在幹什麼,是領著羊上公社開會,還是拿舊電視機換羊。

三隻大羊緊跟著羊倌,臉快貼到他褲子上了。羊好像身在城裏的大街上,怕走丟了。從大壩上遠望,漫一層河泥的丘陵連接天際,青草像被風吹去浮土露出的綠玉。

唯一的小羊羔跟在大羊後麵邊走邊嗅才鑽出地皮的青草,似乎檢查它們到底是不是一塊玉。我覺得羊羔是牧區最可愛的動物。如果讓我評選人間的天使,梅花鹿算一位,蜜蜂算一位,羊羔也算一位。羊羔比狗更天真,像花朵一樣安靜。它的皮毛卷曲,像童年莫紮特彈鋼琴時所戴的假發。

羊羔嗅一嗅青草,跑開,去嗅另一片草。

草和草有不同的氣味嗎?人不明白的事情其實很多。青草在羊羔的嗅覺裏會不會有白糖的氣息、蜜橘的氣息、母羊羊水的氣息?不一樣。羊羔不餓,它像兒童一樣尋找美,找比青草更美的花。露珠喜歡花,蜜蜂喜歡花,雲用飛快的影子撫摸草原上的花。紐扣大的花在羊羔的視野裏有碗那麼大,花的碗質地比紙的柔潤,比瓷的芳香。花蕊是細肢的美人高舉小傘。

早春的花還沒有開,草原五月才有花。花一開就收不住了,像老天爺裝花的口袋漏了,撒得遍地都是。一朵花在夜裏偷著又生了十朵花。五月到六月,草原每天都多出幾萬朵花。鮮花你追我趕,超過流水。五月是羊羔最歡愉的時光。

小羊羔幹淨得跟牧區的環境不協調。羊羔站在牧人屋裏泥土的地麵,仿佛在等人給它鋪一塊織著波斯圖案的地毯。以羊羔的潔白,給它縫一頂轎子也不為過。

大羊走遠了,凹地的羊羔還在低頭看,好像讀到了一本童話書,寫螞蟻和蚯蚓的故事。大羊跟在羊倌後麵跑,像怕羊倌把電視機送給別人。羊倌走過來。他褲腳用鞋帶係著,戴一頂滑稽的絨線帽子。我問:哪個村的?他回答:呼倫胡碩村。我問:扛著電視放羊啊?他答:從親戚家搬個舊的,安到羊圈裏,讓羊看看電視劇。

牧區常有像他這樣幽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