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朝克到我家來,對我的書房、音響和跑步機都沒發表什麼意見,微笑著。他眯起眼睛,對著音箱的網罩向裏麵看,什麼也沒看到。裏麵是紙盆和木頭,他搖搖頭。朝克對我家最為讚許,由此對我產生敬意的事物你猜是什麼?我真舍不得說出來,是——自來水。
他在我家吃喝幾天,突然問:你家的水從哪裏弄到的?我說自來水,他疑惑,說,井在哪兒?
我哈哈笑了,這是樓房,哪有井?領他到廚房,打開水龍頭,嘩——朝克後退了一步,自語“跟公社的一樣”。我說跟哪兒的都一樣。他搖搖頭,不,跟公社的一樣。我說對,跟公社的一樣。
沒事時,朝克背手觀賞水龍頭,掏出手絹擦鍍鉻閃亮的水龍頭,輕輕地、一點點擰開。水由細淌到奔放。朝克沾點水,用手指撚撚,放鼻下聞聞,伸舌頭舔舔。朝克太崇拜這個水龍頭了,低頭從它的眼兒往裏看。可惜龍頭是個彎,使他看不到水的真相,更看不到自來水公司工作的情形。
朝克笑眯眯地對我說,你真是有福氣的人,有這個好東西。他指水龍頭。你一打開就有水,對吧?我說對。朝克拍我肩頭,你真是有福氣的人。是的,有這種福氣的人在沈陽還有七百多萬呢。但我沒說,怕他不相信。朝克寧願相信自來水是我寫作有成績,國家對我獨有的賞賜。
那麼——又過了幾天,他問我——水是從哪兒來的呢?這問題過了好幾天才問,太沉著了。我簡單地說,水庫、自來水公司、管網、加壓站。他搖搖頭,說,你這個水龍頭接在牆上。他拍拍牆,牆裏麵有水嗎?白說了。我說牆裏邊有一根鐵管,一直接到北京,水是從北京頤和園流過來的。他臉上皺紋次第打開,笑了,說你說的是對的。
對比朝克,我真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整天想這個想那個,沒想到家裏有一個自來水,想要多少水就有多少水,這是多麼大的恩典,跟公社的一樣。我應該再寫一首詩貼在水龍頭邊上,向它致謝。
想來想去,“自來水”這個稱謂起得好。自來水,多有詩意。除了天上降雨,水何嚐自來?水,這麼寶貴的東西,這麼容易漏灑、捧都捧不起來的東西,竟藏在我家貌不驚人的水龍頭裏,我也開始崇拜自己並向發明“自來水”這個詞的那個人遙致敬意。這個名字比鐵道部(應為鐵路部)、火車(應為電車)、汽車(應為油車)的名字起得都要好,跟可口可樂的譯名一樣好。我把自來水翻譯為蒙古語的“自己跑來的水”,朝克深為讚同。他家幹旱,一般說,打十眼井也沒一眼出水。出水的井打井費五千元,不出水的交兩千元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