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 秘密語人生(1 / 3)

王皓雯對公平二字,突然有這麼大的反應,讓我嚇了一跳。似乎她生了我的氣,就因為我拿這兩個字刺激了她。事後,我開始回憶起在五仁時,她對我說的一些事情,一種奇妙的悲傷洶湧而至,我仿佛看到了她一點點被命運馴服的過程。也似乎體會到了,那些藏在她內心深處的挫敗和淒惶。

這裏麵,正包括她深惡痛絕或是令她痛心的“公平”二字。

在五仁的第二天,我們有一天的時間,可以慢慢聊天。她告訴了我幾件藏在她心裏的秘密。她說,這些事情,總是糾結在她的腦海之中。她並不知道這些故事,在人生之路上有著什麼樣的含義,但她卻怎麼也忘不掉。尤其是當遇到困難,或是停頓時,她就會將這幾件事情,零零星星地,全部地、反複地想起來。

後來,這幾件事,也就留在了我的記憶裏。

一旦想到她這個人時,我不由就會想起她講的這些個故事來。

現在,我終於大概對此有了一個清晰的判斷。雖然她的這幾個故事,散亂無章,並沒有特定的時空或背景,但它們其實是串聯在王皓雯生命中的,她之所以成為今天的她,是和這幾個故事分不開的。它們就像人生項鏈上的綴飾,看起來亂七八糟,有來自河底的石頭,也有來自森林的舊木,還有來自海裏的貝殼,可正是它們,讓這隻項鏈變成了一個首尾相連的東西。

第一個故事,王皓雯是這麼講的:

7歲的時候,我母親帶我離開過一次家,我們娘倆在外麵流浪了好幾個月,你能相信嗎?

事情得從我的父親說起。現在你看到的,是一個沉默無語、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老頭兒,可是年輕的時候,他卻是個家庭暴君。至少在家裏,他想打誰就可以打誰,打得最多的,當然就是我的母親。

動手並不需要什麼理由,他心情不好,或是心情特好,都可以是打人的理由。

最糟糕的是,在農村,丈夫動手打老婆,並不嚴重,幾乎家家都有類似的事。很多女人都會認命,而且覺得挨打是種天意。是自己上輩子做錯了什麼,才要受此懲罰吧。我很小的時候,就看到過這樣一個事。我姑姑,姑丈一巴掌下去,耳朵就聾了。她回到我們家裏來躲避,可我父母全都勸她乖乖回去,說既然已經成了半廢人,再不回去,就更沒男人要了。是的,即便是我的母親,也這麼勸她。而我的父親,看到自己的妹妹被丈夫打成這樣,他也依然會使用家庭暴力。

這些事情,讓我很小的時候起,就為自己的性別感到恐懼和悲觀。我很害怕長大,因為那樣一來,就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那時還不知道愛情是怎麼回事,隻覺得長大結婚,將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7歲那年,母親不知道怎麼惹了父親,我記得是夏收的時候,天氣很熱,空氣很悶。

那天母親一進家門,就被父親一拳打翻了,他動手非常粗魯,而且動作特別快,就像一頭豹子一樣,一下就將母親掀翻在了地上。當時我剛放學回家,正端著一杯水在喝,母親倒地的一刹那,我們的眼睛對視在了一起。我簡直無法形容她眼睛裏的那些內容,有自卑、有痛苦、有無奈、有狂亂,她就像是愣住了,但那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因為父親很快就將她踢到了角落裏。

我心亂跳,嚇出了一身的冷汗。我跑出了家門,找到一個角落裏躲了起來。我家的狗跑過來挨著我,它也能感受到不祥的氛圍。我們倆緊緊挨著,互相抱在一起。聽房間裏傳出父親淩厲的打鬥聲,他打人時並不怎麼說話,隻是嘴裏發出憋氣的聲音。母親也不哭,肉體挪轉時沉悶的聲音,更顯得她特別的痛苦。

10多分鍾後,父親打完了。他大聲嗬斥:做飯!

再沒有其他多餘的話。

就見母親匆匆忙忙地,低著頭,一邊掠著耳邊的頭發,一邊一路小跑進了廚房。那天我們吃的是擀麵條。我中間進廚房去看了她一眼,她手裏捏著韭菜葉兒,正在發呆,見我進來,趕緊忙活起來。我心裏特別難受,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眼裏含著滿滿一泡淚水。希望她能跟我說點什麼,可她什麼也沒有說。

晚飯吃完,天就黑了。大人辛苦了一天,都很累。母親燒了洗腳水,給父親端來,可不知道為什麼,父親洗完,又一腳踢翻了水盆。我怎麼都忍不住了,終於嚇得大哭了起來。我害怕再次看到母親挨打的場麵,我的哭聲,讓父親很驚愕,他一點也沒有想到這跟他有什麼關係,他衝母親說,看看娃是不是生病了。

對父親打母親這事,哥哥的態度,從一開始就跟我不同。雖然他也是什麼都不說、不做,可他整個人讓我突然就覺得很陌生,仿佛我們性別的不同,已經造就了兩個陣營。他是同情母親的,可是對父親這種做法,並不感到憤恨和害怕。

我為什麼會哭,母親是明白的。她看了我一眼,眼裏突然就流露出了溫情,那是在她麻木很久之後的表達,讓我的心頓時就妥帖了許多。她爬上炕來,將我抱在懷裏,我嗅著她身體散發出的汗味,覺得溫暖極了。

這個瞬間,是我童年裏最清晰的一個記憶。從那晚以後,我的童年似乎就過早地結束了。

不知道睡著了多久,母親急促的叫聲,驚醒了我。她在悄悄搖我,我剛睜眼,她就將手指按在了我的嘴唇上,讓我不要發出聲響。不知是怎麼的,我幾乎是立刻無師自通地就明白了,她要帶我逃走。

父親和哥哥,在炕的另一頭打著鼾聲。母親手腳麻利地給我穿著衣服。她的腳邊,放著一個捆綁好的小包袱,我眼睛不由自主地去看那個包袱,心裏慌亂地不知道怎麼辦。母親躡手躡腳地將我拉下了炕,我和著她的拍子,一起向門口走去。門悄悄地被拉開了一條縫,一點吱吱扭扭的聲音都沒有,我猜想母親在門軸那裏抹了油。

她像驚慌的老鼠,瘦弱的肩膀緊緊地縮在一起。

一出門,她就拉著我跑了起來。院裏的狗抖了一下身子,站了起來。我回頭看了它一眼,它一定是什麼都知道的,知道我們要離開它了,它身體突然和平時不大一樣了,它望著我,眼裏說不出的擔憂和哀愁。

天氣還延續著白天的悶和熱,沒有一點涼爽的意味。母親拉著我的手,什麼話也不說,隻是帶著我埋頭狂奔。我們一會兒就穿過了大片的麥地,有收割完了的,有些還沒有開始收割。我一路踉蹌,跟著母親跑著。不知道跑了多久,突然天邊一道閃電,接著是一聲悶雷。

壞了,母親說了這麼一句。她停了停腳步,我突然發現,天空似乎有了微微的白光。

她轉過身問我,走得動不?要不要娘背著你?

我搖頭。能感覺四周有了風,空氣在流動,沉甸甸的麥穗,擦著我的小臉蛋。母親突然籲了一口長氣,將我抱了起來。她伸出胳膊,給我指著遠方,她說,看見了嗎?

一條公路,就在不遠的麥田之外。當她對我說這話時,我就好像體會到了她全部身心的改變。事情過去了這麼多年後,我每次想到這條路時,都忍不住會想到母親伸出胳膊,內心充滿了希望的樣子。

我們搭上了最早去陽和的班車,轟隆隆的雷聲,還在我們的身後此起彼伏,可是雨點卻沒有落下來。我在母親的懷裏,又接著睡著了。

我們隨後是怎麼到的陽和,又怎麼找到了落腳之處,在我的記憶中,都變得不是那麼清晰了。母親後來曾告訴過我,在她找到幫忙的活計之前,她帶著我在街頭還要過10多天的飯,晚上就睡在人家的屋簷下麵。這些我都全無印象了,也許對孩子來說,生活越是顛簸不穩,對父母的依賴就越是重要。隻要跟母親在一起,其他的一切,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母親後來在陽和的生計,是幫人洗衣服。我沒有再讀書,天天就跟在她旁邊。我似乎將父親和哥哥忘記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母親最後又回家了,大概是冬天到了吧,我長凍瘡,而且感冒發燒咳嗽,一直也不好。我們住的地方四麵漏風,衣服也不夠了。總之,有一天,母親就對我說,咱們回家吧。

我跟著她去汽車站,她一路走得非常萎靡。她再也沒有伸出胳膊指給我公路看的那個勁頭了,她的眼睛,就像是兩顆熄了火的小星星,再也不閃亮了。

王皓雯的第二個故事中的有些細節,很多年前我曾經聽到過,其中她講的某個女同學,正是我工作不久參加培訓時認識的那個高瘦女孩兒。

我去江中讀護校後,生活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其中最大的改變是,我接觸到了很多跟我不一樣的女孩子。

她們家境無憂,父母有文化有工作,穿衣打扮很有一套。很長時間,我在她們麵前,都感到自己一無是處,毫無優勢,自卑壓得我頭都抬不起來。可是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有男生給我寫情書了。

雖然情書寫得很不怎麼樣,而且這個寫信的人,到底長得什麼樣子,我亦不很清楚。但我應該感謝他,他幫我喚醒了我內心沉睡的力量,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是有資本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女孩子對抗的——那就是我的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