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一身玄色衣服的男人背對著廳門,站在一幅山水畫前。光是一個背影,便是長身玉立的風骨。隻是,他衣服上沾著塵埃,一眼便能看出他來得風塵仆仆,根本就沒做休息調整就直接進了王府,甚是隨意。
但,就算他一身風塵,當他聽到有人進來時,轉過身來的時候,一刹那間,眼底華彩閃爍,就好像是蒙塵的寶石洗刷盡了灰塵,頓時華光異彩。一個人的風姿,並不是外在的頹然可以遮掩得住的。
所謂風華,有時隻是從一雙眼中就可以看出。
“王上。”
認出來人後,燕北銖故做詫異狀,不過,他就算做出一副見到燕北祈很詫異的樣子,整個人的氣質還是很冷沉。而且,從他的語氣中,也實在聽不出驚訝的意思。
對方開口就是這樣有禮又疏離的稱呼,燕北祈目色不變,微微一笑,開口卻是很親昵,“三哥。”
就算對方和他疏離,他也可以想盡辦法拉近距離。
燕北銖挑挑眉,似是沒想到燕北祈會對他如此親近。他心裏其實是有些反應不良的,但從這張麵癱似的臉孔上,實在是看不出什麼深層的涵義來。
“王上來此所謂何事?”不冷不熱的話,依然疏離。
“三哥,我們就這樣站著談嗎?”燕北祈笑著問道。對燕北銖的疏離,他好像一點也察覺不到似的。
“沒讓你站著。”
燕北銖定定的看了燕北祈好一會,終於說道,語氣稍稍顯得溫和。
燕北祈便笑得更加燦爛,直接挑了首位之下的椅子坐下,雖然以他的身份,完全可以坐在首座上。
燕北銖雖是主人家,也是燕北祈的兄長,不過,臣子畢竟是臣子,燕北祈都挑次位坐下了,他就更不可能往首位上一坐。於是,燕北銖也挑了次位坐下,正好和燕北祈麵對麵。他剛坐下,目光掃過燕北祈手邊桌麵上,神色一冷,桌麵上空蕩蕩的,竟然連杯茶都沒有。
“隨雲。”燕北銖的聲音裏飄刮著風雪。
隨雲趕緊從廳外疾走到廳內,“王爺。”
隨雲不敢抬頭,隻從自家王爺低氣壓的聲音就能聽出來,王爺這會心情非常不好。這種時候,他哪裏敢抬頭,嚇壞了自己又沒有休假日。
“王府就是這樣招待客人的麼。”
燕北銖低沉著聲音。
隨雲頭上立刻落下冷汗,飛快的抬頭看了笑吟吟的燕北祈一眼。
“王爺,屬下知錯,這就去泡茶。”說完,隨雲也不敢走,又偷偷的瞄了一眼燕北銖的表情,見燕北銖並沒有什麼話要說,才趕緊轉身走出去。心裏卻在叫冤,這哪裏是什麼客人啊,哪有大白天從天上‘飄下來’的客人,他沒把這位當作擅闖王府的刺客捉拿起來,就不錯了,他甚至還為這位‘刺客’通知王爺,說是有客來,更是大大超出份內!
雖然一開始就是因為看出這位的氣宇不凡才通知燕北銖的,但他跟在燕北銖身邊這麼長時間,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物,也不知來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竟然讓一向冷情慣了的王爺為了一杯茶水而苛責他。
世間常有稀奇事,尤其今日最離奇!
隨雲離開後,廳內就剩下倆人。
沉默了一會之後,燕北祈說道,“三哥,你不用怪他,是我到你這兒的方式太過特別才會嚇到他……其實,他能為我向你通傳一聲已經實屬難得,我很感謝他。”說完,他燦然一笑,眼裏好像落了陽光一樣。
“哦?”聽燕北祈這樣說,燕北銖心中難得生出些好奇。
“什麼特別的方式?說來與我聽聽。”
聞言,燕北祈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表情變得古怪起來。
一看他表情奇怪,燕北銖更加感到興味盎然。結合燕北祈剛剛的話,再想想燕北祈來此後受到的冷落待遇,燕北銖腦海中突然冒出個離奇念頭。當這個念頭冒出來後,他眼底多少也露出點古怪的神色來。
“這個……三哥,還是別問了吧。”燕北祈有點尷尬的笑了笑,這事,說出來還真是有些不好意思。
難道,這是他想的這樣!燕北銖頓時哭笑不得,燕北祈這事做的,還真不靠譜。
他本以為,他這幾日下了不見外客的命令後,燕北祈要想來府裏,肯定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否則無人為他通報。所以,隨雲來說有客的時候,他才清楚的明白是燕北祈來了。卻沒想到,燕北祈根本就沒有亮出身份,而且,燕北祈既然說用了非常手段進來,那這手段隻能是——硬闖。
“老實交代,你是不是闖進來的?”這話語中的感情比較親昵,就像兄長對自家弟弟犯錯時的又好笑又好氣的責怪一樣。
“……嗯。”燕北祈立刻很老實的交代了,不過,他聲音低得就跟蚊子哼哼一樣。
他還真是闖進來的!燕北銖頓時被逗樂了,不過,當他想到王府戒備森嚴,燕北祈卻有辦法闖進來,還讓隨雲為他通報,臉色雖然沒變,但心中卻是大大的震撼。
燕北祈的武功,很高?!這個念頭在他腦中縈繞,打量燕北祈的時候,目光中帶上了點探究。
“三哥,我不是故意的,門口的守衛無論我怎麼說,就是不願意幫我通傳,還說你最近一段時間都不見外客。”聳聳肩,燕北祈很無辜的將自己身上的責任都撇開,“我要是不用這種方式,就見不到三哥了。”
得,他一點錯都沒有,都是門衛的錯……
燕北銖一陣無語的瞪著燕北祈,隻見對方明亮的眼中泛著孩子氣的天真。能夠在陳太後身邊活下來的人,怎麼可能單純如孩童?!一想到燕北祈在偽裝演戲,還演得這般逼真,燕北銖有種骨子裏飆寒意的感覺。
又觀察了一會,他決定開門見山的直接打開話題。
“你怎麼從宮裏出來了?王上不可輕易離宮,離宮則不祥。”裝作不知道燕北祈出現在這裏的理由,燕北銖勸道,“你還是趕快回去吧。”
燕北祈小小的鬱悶了一下,沒想到燕北銖會裝傻裝得這麼徹底。思忖著該怎麼回話,這時,隨雲端茶走了進來,燕北祈便裝作口渴的樣子,在隨雲離開後,兀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
清香的味道彌散開,趕路的疲憊似乎被這茶香一掃而空,重新精神抖擻起來,他放下茶杯,平靜的說道,“三哥,我這次來是為了酈城瘟疫的事。”
“瘟疫的事,朝廷裏怎麼決定。”沒有太多的情緒在裏麵,燕北銖問得平平淡淡,就好像這並不是他屬地裏發生的事,和他沒多大關係一樣。
燕北銖竟然在這件事都能裝出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燕北祈沉默著,沒再說話,廳內一時間安靜下來。
放在一旁的茶杯又被燕北祈握在手中,他修長白皙的指尖在杯口上滑動,身子微微向後依靠在椅背上,半垂著眼瞼,看著茶杯內起起伏伏的翠綠茶葉。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才開口說道,“三哥,我帶了一隊醫官來。”亙古無波的平靜話語,燕北祈頭也不抬的說著,“他們現在已經在酈城了。”
“嗯。”燕北銖應了聲,算是表示自己知道這事了。
“我會讓酈城的瘟疫消失,把酈城的百姓從這場苦難中解救出來。”燕北祈接著說道。
“那又如何。”
聞言,燕北銖竟淺淺的笑了一下,他這一笑,令原本俊冷的麵孔線條柔化開去。
聽到這話,燕北祈抬首,笑看燕北銖,搖搖頭,歎道,“三哥,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想如何,你不是一直在等我的行動麼,我便來和你說一聲,打個招呼。”
“這話說的讓人聽不懂,酈城爆發瘟疫,你身為君王難道不該管麼。酈城雖是我的屬地,可我已無計可施了,這不,正閉門思過中。說到底,這晏雍的天下是你的,不是我的。”
燕北銖起身,踱步走到剛剛燕北祈站著的山水畫前。這幅畫,畫的正是酈城外的暹羅江風景。
“天下是我的?這天下真的是我的麼。”唇角勾起嘲諷,燕北祈的眼中掠過一抹複雜的光,像是憤怒,又像是遺憾,但這些情緒很快又沉澱了下去,不複蹤跡。
無論他以前對陳太後抱著什麼想法,經曆了這麼多事之後,那些負麵的情緒已經在慢慢沉澱了,說到底,仇恨已經不是他人生的全部。他覺得,他應該從陳太後的陰影中走出來。不錯,這天下本該是他的,可那又如何,他曾經在意過,也隻是因為當時除了這天下,他別無追求。
現在不同了,他的心中裝了一個人,他有自己的追求。
看著廳外的金色陽光,燕北祈淡淡說道,“三哥,你也知道,我隻不過是陳太後手中的一個傀儡而已,如果我說我要奪回權勢,你會不會幫我?”
話題轉移到此,燕北銖的表情厲了起來。“你在和我交易!拿酈城百姓的性命做交易!”
負手而立,燕北銖冷冷一笑,“你別忘了,國之根本唯百姓而已。”
“我沒想拿威脅你,也沒想做交易。”燕北祈搖頭,頓了一下,笑道,“雖然本來,我是這麼打算的。但現在,不想了。簡單說,我隻是來問問三哥的意思,然後根據三哥的意思,做點小小的決定。”
燕北銖冷睇燕北祈,沒說話。
“你想要這個王位嗎?”燕北祈開口。
燕北銖頓時眯起眼,表情危險。
燕北祈站起身,無所謂的走到廳門前,看著外麵的景色,淡淡道,“如果你想要那個位子,我就會消失。如果你不想要,就幫我。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燕北銖狐疑的打量著燕北祈的背影,剛剛還在和他東扯西繞的人,怎麼一下子開門見山得這麼徹底。這種忽然而來的轉變實在是快得讓人難以相信。
“你不用奇怪,我對王位的執念,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深。我現在所做的一切,隻是對陳太後的反擊而已。”
燕北祈說完了這些,一擺衣袖,向外走去。
“如果三哥想幫我,就到酈城來找我。如果等瘟疫消除之後三哥沒有來找我,我就當三哥對那個位子有興趣,到時候我就會離開。隻是,三哥,我曾經對一個人有過承諾,如果他日那人拿著聖旨去找你,我希望你能夠兌現……”
聲音飄遠,玄衣一閃,來的時候就沒通過正常途經的燕北祈,去的時候也用了飛簷走壁的一招。
“真是急性子。”
被留下的燕北銖,良久後喃道。
這下倒好,本來還想再試探試探燕北祈,這下也不用試探了。燕北祈直接給了最後通牒,反倒是他要趕快急著去酈城了。
那個位子……燕北銖苦笑一下,他可沒興趣啊。
“隨雲。”
對廳外喚了聲。
隨雲聽到燕北銖的聲音,立刻走入廳內。
“王爺,有何吩咐。”
“安排一下,即日動身去酈城。”
“酈城!”隨雲一驚,那可是瘟疫爆發的地方啊,開口就想勸燕北銖三思,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燕北銖已經繞過他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