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終於請來了,安徽黃山的。黑黑的皮膚,叫侍鳳。秋生說你不能叫侍鳳,雷雨》中丫環就叫四鳳。我夫人叫紅孩兒,你就叫黑孩兒吧。
我絕不是種族歧視,有個著名女作家就叫黑孩,不信你去問,她在一家青年出版社上班。黑孩兒笑,說有意思。有意思的還在後頭呢。秋生和紅孩兒從一開始就沒有給黑孩兒明確分工,黑孩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做也不要緊,一切都隨自己的意誌和興趣。要是黑孩兒大意一下,做出下人的表情或口氣,他們立刻就很緊張,仿佛犯下彌天大罪。他們對黑孩兒關懷備至,禮讓三先,他們甚至讓黑孩兒去上夜校。黑孩兒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是人,是自己的主人,黑孩兒口中常常會說到“人權”這兩個字。黑孩兒後來幹脆也寫起現代詩,並發展成為第七代詩人。黑孩兒開始對自己的這種新生活不適應,懷疑自己這種生活的真實性,常常以為自己在夢遊。
黑孩兒開始了她的夢遊生涯,秋生也開始了他的純粹的新生活。盡管黑孩兒並沒有減輕秋生多少負擔,反而增添了不少麻煩,但秋生很高興,他雖然雇用保姆,但他居然沒有剝削她,這是很不簡單的。秋生常常被自己的高尚情操打動,這件事成為他在別人麵前誇耀自己的資本。
秋生常常覺得自己是在表演生活,台下坐著很多觀眾。
事情在1994年秋天的某個夜晚起了變化。事物總是在變化的。那晚上秋生在跟幾個詩人討論詩歌及人類的前途等問題。黑孩兒紅孩兒照例加入他們的行列,開始是邊吃邊談,吃完晚飯秋生示意黑孩兒收桌子,黑孩兒不僅沒領會,反而要他們收拾桌子,秋生氣得臉色鐵青。
客人一走,秋生就指著黑孩兒說,我是主人,還是你是主人!你太過分了,你太不知趣了!你太反生活了!黑孩兒嚇得哭了起來,在屋裏轉來轉去,到處找事情做。實際上從黑孩兒第一天來開始,秋生就很討厭黑孩兒了。她畢竟是秋生花八十塊錢雇來的,八十塊錢不算多,但對他這樣一個詩人來說是個可觀的數目,是他工資的三分之一。他看不慣黑孩兒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一回家,飯就應該煮好、盛好,茶應該倒好,家裏的一切應該理得井井有條。他們對她說,那是道義上的補償,而黑孩兒應該保持她的本色。秋生那天發火後,多少有些後悔,他覺得自己人性中的某些東西暴露了,他覺得他開始危險了。
但是秋生從此一發不可收。他越來越看不慣黑孩兒,對黑孩兒越來越苛刻。黑孩兒雖然從夢遊中醒過來了,開始以用人身份在做事,但是秋生還是不滿。他想到哪兒,黑孩兒就應該幹到哪兒。他不能容忍黑孩兒跟他一起用餐,他不能容忍黑孩兒在他之前上衛生間,不能容忍黑孩兒閑著。他每天一進門,就叫黑孩兒的名字,就指使她幹這幹那。黑孩兒一旦閑著,他就想到八十塊錢,就無緣無故地發火,無緣無故地摜東西,秋生對自己的變化很吃驚,他知道自己這樣不好,但克製不住。秋生在給一位朋友的信中寫道:我變質了。我沒有辦法,我已經成了一個剝削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