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河與我們的車相逆而走,崇山俊嶺猶如巨大的屏障一道道撲麵而來,又閃掠而過,滿眼是綠,沒有人煙,隻有偶爾從山坡上翻滾而下的碎石泥沙。想起去年的這個時節,九寨溝夜晚的羌族篝火晚會上,因為山體滑坡,兩位上海教師葬身泥石流中。而我們一路沿山而行,確是不斷看到有滾落而下的巨石或者悉悉索索的泥土細流滑下,想來,若連著幾日雨水,那一定還是會有山體滑坡發生。
正沉溺於思索的顛簸,司機緊急刹車。狹窄的公路邊陡峭的山壁上一塊大如巨磐的石頭帶著細碎的泥沙滾滾而下,幾個跟鬥,石塊飛躍進了公路下的白水河。速度之快,情勢之危險,令整車的遊客目瞪口呆。
琳達在我身邊輕聲驚呼:天啊!要是這塊大石頭撞在車上,我們可是連車帶人翻到山下的江裏去了!
說得沒錯,敏捷勇敢的司機如若不停車,那快巨石就與我們的車作最親密的接觸了。一切都過去了,可是我卻在想,一個人,走在人生路途中,有多少次會與死神相遇?如果僅僅以年齡為依據,我比琳達少活了近二十年,而今日,如果我們一起葬身川中的白水河,那個男人會如何想念我們?念著琳達,還是念著我?
這個念頭滑稽而無聊,我再次看手機,大山裏,手機信號沒有了,它處於休眠狀態。
車開始跋涉到高原地區,空氣變得格外清冷,太陽卻明亮得幾乎穿透我的眼球。路過“白馬山寨”,藏族人的分支,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流落到川西,被藏族人遺棄的弱小的人們,他們把自己叫做白馬人。他們穿的一樣是藏人的袍子,一隻袖子露在外麵,白襯衣已經發黃。白馬寨的女人們在山口擺攤子賣藏銀飾品,她們臉色黝黑笑容裏鑲嵌著濃密的皺紋,她們的孩子在攤子後麵吃用辣椒拌的米粉,他們肮髒的小手捧著巨大的飯碗,黑臉蛋上塗抹著來曆不明的汙垢。這些孩子竟然穿著毛衣,而我卻從山下來,我穿著短袖襯衣,我的紅色絲質長裙在白馬山寨的道口飄逸翻飛,我的確感覺到了寒冷,我用雙臂抱著自己,燦爛的陽光照著我。
在這裏,陽光不溫暖,在這裏,陽光是寒冷的。
我在白馬人的手裏買下了一掛藏銀項鏈,那是一枚牛頭,有些凶狠的造型,陰暗,並不閃亮,卻是樸實到桀驁不遜的倔強。
琳達也挑了一個掛件,白馬女人說:這是大山神!
琳達說:這個給我兒子戴合適嗎?
我故作無知地詢問:你兒子有多大?
她高興地笑,說:兒子已經大學三年級,現在他愛美了,他會站在鏡子前打理自己了!
我把大山神放在琳達的脖子上比畫了一下,我說:大男孩戴這個掛件一定好看,很大氣。
琳達高興地買下了,我想起一個有著濃密的眉毛和閃亮的大眼睛的男孩,他總是臉帶微笑,他會在QQ裏叫我:露西姐姐,你好!
他是琳達的兒子,他是琳達和他的兒子,眉眼間盡是琳達的善意的男孩,而他父親傳承給他的,僅是一個男性的身軀。他不象他的父親,他漂亮,他內向,他甚至怯懦。我再次斷定,琳達的年輕時代,定然是美麗的!
有人騎著白色的馬匹照相,所有的人,即便他猥瑣矮小,一旦騎上高頭大馬,便顯得英俊而健壯。風很大,我的耳朵裏有著嗡嗡的轟鳴聲,高原的氣象在瞬間變幻莫測。這一邊豔陽高照,那一邊,已是細雨飄忽。
山麓邊簡陋的吊腳木樓裏,一個或者兩個藏人憨笑著看我們的車,車又開始向更高的海拔前行了。那一路,漫山遍野都是蘋果樹、李子樹、還有核桃樹,掛了果的枝條幾乎垂到我們的車窗,人卻稀少。寂寞,在這條通往高原的山路上盡顯無疑。有時候,寂寞會讓人產生強勁的爆發力,我又開始做夢,如果我是生活在白水河沿路的吊腳樓裏的藏民,我的愛情將會是什麼樣的?燦爛如花?冷寂如山?
車翻越杜鵑山,海拔超過三千八百米,打火機已經點不著,琳達帶來的真空包裝牛肉幹鼓得象一隻隻肥胖的小豬玀。坐在前排的孩子開始流鼻血,我把礦泉水倒在一塊白色的小毛巾上捂住孩子的鼻梁,她就那樣仰著頭,睜著眼睛看著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