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真實的苦難,才能驅除羅曼蒂克的幻想的苦難;唯有看到克服苦難的壯烈的悲劇,才能幫助我們擔受殘酷的命運;唯有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才能拯救一個萎靡而自私的民族。
——摘自傅雷《貝多芬傳》譯序
“我們活得很累!”國民們似乎都在這樣說,說完就作一副無可奈何狀。這句話似乎風雅了許多年,在貴人雅士間風雅,在文學作品中風雅,在故作姿態中風雅;還有一種,實則並不輕鬆,可又標榜是“玩玩而已”,故作超脫,故作輕鬆,故作不屑一顧狀。
佯裝沉重也好,故作超脫也好,附庸風雅也好,凡時髦的一旦成為一種喬扮、一種姿態、一種脂粉物、一種“小智若愚”,就最終變得厚顏無恥。
真正累的苦的靈魂在哪兒?
“當命運的鐵掌擊來的時候,小智小勇者是玩不過去的,隻有那些不使自己被命運玩於指掌之間的人,才是一種靈魂的超越。”當我反複地品味一位高位截癱的副教授關於命運的感言之後,我懷著對因靈魂殘缺而作態而佯裝而虛偽而詭詐而……的健全人的厭惡,去小心翼翼地探視了一個傷殘世界。此後,我便發現,那裏沒有虛偽的人生標榜。那裏沒有意誌和內心的苟且,那裏沒有被譽被毀的卑懦,那裏也沒有自顧自憐的落寞。那裏是人群中最苦難的一群。那裏充滿著一種人生長期的受難。命運將他們的靈魂和肉體一起放在鐵砧上磨煉,然後成其為偉大,然後來撫慰和拯救芸芸眾生中健全者的心靈。
我們發牢騷,我們抱怨,我們憂憤,我們罵街,我們虛偽,我們做作,我們妒嫉,我們尚權……那是因為我們太弱,我們太優越,我們想混世,我們不想自救,我們不懂得受難!
讓那些做著命運的上帝的人撫著我們的額說:“珍惜你獲得的全部吧,讓生活與你言歸於好吧……”
一
得知他住院已是他住院一個月之後,人們告訴我,他得了敗血症,出血不止,高燒到39°C、40°C,直到暈倒在課堂上,人們才發現。他患了骨髓炎,腳底爛了兩個洞,從裏往外爛,已開始流水流膿。從第六胸椎以下早已全部截癱的身體已全部麻木,腳爛得沒有感覺。其實,6月在北京師範大學修訂《中國古代史》上冊時,他已經病了,人們把他送進了醫院。回來後,他忙著這35萬字教材的最後審定(他是這部教材的副主編),他就瞞著;他帶兩個係的課,忙不過來,一位老師病了,他又兼了課,他隻能瞞著;學生們要畢業,學校領導讓他出畢業試題,他白天黑夜加班,隻能瞞著。瞞到大出血,瞞到白細胞上升到4.2萬,瞞到不省人事地暈倒在課堂上……
我趕到醫院時,他剛停止了一個月的輸血輸液,他坐在輪椅上,伏著空軍醫院為他準備的活動木桌,正給中華書局總編輯李佩寫信。
“孫老師——”我用聲音和雙手一同推開了207病房的門。
“是你——快請坐!”他抬起頭,微微地笑。他的雙頰明顯消痩,呈毫無光澤的黃色萎縮。大約他看出我明顯流露出的驚訝和焦灼,隻聽他說:“沒關係,又活一次。活過來一次就能再活許多天!”他望著窗外,微笑著,聲音很低,很低的聲音裏的詼諧和輕鬆是佯裝給我聽的。他在以“天”計算生命。
醫生已剜去了他右腳掌上的肉,刮掉了全部發炎壞死的骨頭。醫生說,如果還不行,將鋸掉這隻右腳。“鋸就鋸,反正也是隻死腳!”他抬起頭,低低地說,然後望著我,不屑地一笑。我已學會在他麵前不說什麼,不安慰什麼,他不需要。我知道,無論什麼樣的安慰與他肉體的巨痛和殘裂相比都顯得太蒼白太無力太虛偽。
四年前,我采訪過他,那是一個冬日,沒有雪,隻有風嗚咽著。白天,我們在一間擺著一盆茂盛君子蘭的房間裏長長地談著;夜晚,他伏案疾書。教研室的燈亮著,像天際邊一顆遙遠的星。
1984年5月,他已完成35萬字的《中國近代史》書稿和50萬字的《中國古代史》講義,那年,正在趕寫10萬字的《史學概論》,5月要脫稿。他告訴我,夜晚常常供曖不足,室內冷極了,他感到下半身像冰水澆的一樣。每當這時,高位截癱的下身開始隱痛、鈍疼,像錘子在什麼邊遠神經敲擊著。“倘若能活動一下身子——”他常常下意識地閃過這種念頭。隨之,便覺出這是多麼可笑。每當這時,他隻能倒一杯開水,雙手捧著水杯,曖著。高位截癱的身體原本十個腳趾還能活動,那年,連這也失去了。沉重的寂坐和勞苦使原本傷殘的軀體更加傷殘了。
1979年隆冬,他終於從死亡的風暴中走出來——冤案平反了。從此,一個生命,半個軀體,開始對人生進行有力也艱難地穿越……
一個難友在監獄裏死了,死在一個黃昏,落日成為一聲悲壯的長歎……他癱瘓了,被背出了監獄,放在一輛馬車上。人都要死了,監獄不得不同意保外就醫。秋天的毛毛雨哭泣般地滴落,妻含淚走在馬車旁,默默地伴他回家。
出獄就醫三年後,中央決心解決河北的問題。於是,他從死亡之中複蘇。不久,平反冤案的紅頭文件發了下來,登了報,報紙發了社論……那是1982年。
他總是記著平反《決定》結尾的話:“希望在這一冤案中所有蒙冤受屈的同誌,平反以後以大局為重,要本著團結一致向前看的精神,努力工作,為四化建設做出貢獻。”
是的,以大局為重,向前看,過去的就讓他過去吧!一句話,就能洗淨他心靈和肉體的全部苦難。這就是我們這個民族!他的人民之偉大莫過於能夠顧全大局、不計舊怨、忍辱負重了!
剛剛平反的他,向全校師生講中國近代史,講曆代的仁人誌士在曆史的沉湎和民族的災難中如何奮鬥,講中國幾千年封建專製怎樣荼毒了人民的思想和精神,講振興中華,匹夫有責。他舉辦各種講座,他大會講,小會講,他一講就是三個小時,一講就是一個下午,他慷慨激昂,他熱血沸騰。生命擴張著熱望,輪椅托舉著傷痕,美向天空拓展,華蓋一樣,塔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