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受難者之一:殘酷的較量(2 / 3)

他開始寫書,寫一本適合大學專科用的《中國近代史》,寫一本愛國主義的書。他不想辜負北京大學曆史係那些蜚聲世界的教授對他五年的栽培。於是,他完成了35萬字的《中國近代史》教材,50萬字的《中國古代史講義》,10萬字的《史學概論》。四年,他用上百萬字的文字完成著關於人生、事業和知識者靈魂的答辯。

1987年,國家教委決定由華北、華東地區拿出一套適合全國高等專科院校通用的曆史教科書,由北京師範大學、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牽頭。在華北、東北、華東、中南、西北、西南六大區史學精英薈萃爭雄的情況下,高位截癱的副教授孫開秦居然被國家教委正式聘定為《中國近代史》的主編,《中國古代史》的副主編,並全權負責《中國古代史》上冊的全麵編寫和審定。1988年12月,僅用一年時間,孫教授即又一次將35萬字的《中國近代史》全國統編教科書全部編寫審定完畢。1990年當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正式出版這部書時,他又一次住進了醫院。

敗血症、骨髓炎在折磨著他殘存的肉體。而誰又能想到,35萬字的全國統編教科書《中國古代史》上冊的審定修改是他在這又一次活過來之後在病床上完成的呢?

很難明白這個傷殘的生命有多麼深刻難解的意義,從1982年他接到平反通知到現在,八年時間,他先後編寫了200萬字的史學巨著,健全人又能怎樣?

“我預感,生命不會讓我把想做的事情做完,我隻能這樣拚命往前趕了……”孫教授望著眼前的活動木桌,聲音低低地說。

我迷惘而憂心地望著他。

“小維,幫爸爸把腿蜷一蜷……”清晨,他起床,喊兒子幫忙把腿縮回來,縮回來蜷著,他才夠得著把褲子套在腿上。沒人幫忙,他蜷不了腿;沒人幫忙,他翻不了身。兩條男性的腿已萎縮得隻剩胳膊粗!

兒子今年15歲。從什麼時候起,小小的兒子變得很愛動感情?隻要爸爸媽媽輕輕歎一聲,他就跟著心裏很苦;隻要媽媽撫摸著他的頭輕輕說一聲:“好險沒有了我們的維維……”他就撲撲地往下落淚。

1975年4月,孫開秦從實習基地以莫須有的罪名抓走時,兒子還沒有來到這個世界。猝然駕到的惡運、痛苦和恐懼,使妻子幾次想把腹內隻有三個月的胎兒打掉。然而,當她驚定痛定之後,又決心為丈夫頑強地保護下這個生命。

望著一天天長大的兒子,望著具有男性美純真美的兒子,愴然的記憶倏忽從他蒼穹的心潮掠過——那是1977年9月的一次批鬥。他已經癱瘓了。當囚車通過廣場兩壁的人牆時,他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嘶喊:“在這兒——小紅!”他聽真了,那是嶽母的聲音,嶽母在喊女兒小紅的名字。他猛回頭,看見嶽母擠在人群裏,雙手高高地舉著一個約兩歲的孩子,孩子的頭上戴著一頂小白帽。他立時明白了,這一定是兒子,未見過麵的兒子!後來,人們在批他什麼,喊叫什麼,他全沒聽見。他癱坐在那裏,他恍惚到了另一個幸福的世界——女兒,小紅,今年該5歲了;戴小白帽的孩子一定是個男孩,是兒子!兒子該兩歲了……

批鬥會結束,已是深夜。人們撕拽著把他架上囚車。突然,在一片斥責、喝罵聲中,他又一次清晰地聽見了嶽母顫抖的嘶喊。“小紅——”順著聲音的方向望去,他看見嶽母正領著那個戴小白帽的孩子貓著腰,在車燈掃射的路麵來回走了三趟!

“謝謝您,敬愛的老人!我會挺住的,我一定要活著回去見我的兒子……”他幾乎昏厥過去,淚水順著他的臉頰,在暗夜裏飛湧。

“我們的兒子能活下來,很難,你該多關心他。還有我們的女兒,學習成績並不理想……”妻子在嗔怪他。

或許他疏忽了孩子,或許他顧不上。他每天要寫,要上課,上兩個係的課,要工作16個小時以上,他每年要完成2488.5學時的教學量,比健全人的課時量還要多,比教學大綱規定的超出許多。教室在四樓,過去,他可以跑著上,跑著下,現在,他永遠也上不去了。學生們每天在樓道口等他,三個、四個、五個……抬著他上,連同他的輪椅。“嘶,慢一點!”他咬著牙,倒抽了一口冷氣。興許抬他上樓的人太多,不小心,碰著了什麼。他插著導尿管,導尿管順著褲筒走向,在褲角處安著膠皮尿袋。分分秒秒,年年月月,就這樣插著。失禁了,就流到尿袋裏,尿袋滿了,他就轉著輪椅自己到廁所裏倒掉。大便可以定期,每兩天打一次“開塞露”,然後躺在床上,下身壓到扁形便盆上,妻子幫他揉肚子,往下推,這樣才可以拉下來。

他很艱難,很苦。妻子也很艱難,很苦。事實上,他完全可以不上課。省教委頒發了他一級殘廢證,學校為他補發了幾千元工資,為他買了輪椅,為他配備了護理,為他晉升了一級工資。他本可以坐在家裏,安分下來修身養性。他可以看看電視,和朋友下下圍棋,給女兒補習一下功課,給兒子講解一道數學習題,或者跟妻子聊聊,聊聊家具、衣服或吃的之類,夫妻之間,沒有了那種生活,難道還不該有這種生活嗎?然而,他忽略了,他沒有時間。

妻子怨他,妻子感到生活很累、很煩。也難怪,從1975年他突然被抓走到如今,到將來,到死,一個屬於女人的生活永遠地荒蕪了,一副不全部屬於女人的重擔沉重地壓在了她的肩上!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現實!他被抓走時,她,隻有29歲啊!他剛大學畢業10年啊!

他的朋友對我說:“他總用手捶肚子,可能是尿不下來,拉不下來。他對祖國真是以身相許了,百遭打擊信念從不動搖。他沒有媚骨,寧可讓許多人妒忌,也不願讓人可憐,從來不裝出可憐蟲的樣子,躺在輪椅裏也是英雄。他可以在某種情況下有些話不說,但他永遠不會說自己不想說的話。”

他的校長、書記對我說:“他原來是個非常精明強幹的人,一個不得安寧不能寂寞的人,他思想很活躍。這樣一個人,一下子變成這樣嚴重的殘廢,實在是很痛苦的事情。他能這樣活著,真是很不容易。他拚命搞事業,有那麼多寄托,真是難為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