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88年12月25日,河北省首屆殘疾人代表大會在省會石家莊召開。26日下午三時,省招待所禮堂,河北省肢殘人協會在這裏舉行選舉。大會事先印發了肢殘協會主席、副主席、委員候選人名單。會議由省民政廳廳長主持。當主持人講了有關事項和宣讀候選人名單後,與會代表紛紛發言,要求主席、副主席到前台亮相並發表講話。
他們認為,肢殘人協會是自己的組織,應該由肢殘人自己來擔任領導。他們呼籲候選人表態,權當是施政演說,也便於選舉他們信得過的人。主持人再三解釋,說這份名單是經過省委省政府研究後提出來的,都是信得過的同誌,請同誌們放心。但下麵要求亮相和講話的呼聲仍然很高,並點名要主席講話。但候選主席是一位健全人,今天因有事未到會。當主持人把這一情況通報後,群眾的情緒更加激烈,全場議論紛紛。
這時,有人站起來說,要求候選副主席講話,否則,無法選舉。於是,主持人走到孫開秦跟前,為難地說;“孫教授,實在對不起,我們事前沒有準備,你也沒有準備,可群眾這樣要求,怎麼辦?你能否講幾句?”
候選副主席的名單上打印有他的名字。他點了點頭,環顧了全場,這時,他很激動。他沒有上前台,隻是把輪椅在原地轉了個方向,麵向大家說:
“謝謝同誌們,謝謝大家給我這樣一個與殘疾病人交談、交流和交心的機會。剛才,同誌們的發言持續了40分鍾,這使我非常感動。這表明,我們殘疾人和健全人一樣,有著強烈的參與意識,要求民主和當家作主的精神。是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催發了我們心中的政治熱情。雖然我們的肢體有殘,但我們有健全的頭腦,有一顆向往改革開放的心……”全場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與會代表和許多沒有參加會議的殘疾人的感人事跡以及今天會議上表現出來的殘疾人的時代風貌,說明我們殘疾人不單是社會中最困難的人群,同時,我們和健全人一樣,是社會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創造者,是治理社會和管理國家的合法的、有覺悟的公民,是社會生產力的一部分!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比健全人更富有拚搏精神,更富有潛在的創造力。我們需要社會的理解、同情和支持,但不需要虛情假意!不需要憐憫和施舍。讓我們攜起手來,走殘疾人自尊、自愛、自強的道路!”會場又一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接著,他介紹了自己,並表態要為殘疾人事業做些實事。這時,全場雷動,發出陣陣呼喊:“我們擁護孫教授當選主席!”“孫教授我們信得過!”然而,這是中國式的選舉,他最終仍是副主席之一,主席仍由原擬定好的健全人擔當,這是工作需要。
1988年12月25日下午6時,河北省委小白樓招待所第一會議室,中國殘聯主席鄧樸方在這裏召集10名殘疾人座談會,孫開秦是10名代表之一。
作為當代中國舉足輕重的國家領導人的兒子,孫開秦覺著他與鄧樸方離得很遠;而作為同一母校——北京大學的校友,作為一個全身用不鏽鋼和螺絲穿起來的殘疾人,他覺著離鄧樸方很近。他心裏明白,這些年,有一個不容忽視的事實,那就是鄧樸方在中國特定的政治氣候下,第一次明確地肯定了人道主義,從而為中國思想界吹進了一股春風;中國殘疾人事業能有今天的局麵,與鄧樸方的具體領導策劃有直接關係,他做了開創性的工作。他親自主持製定了《中國殘疾人事業五年發展綱要》,這是中國殘疾人事業希望的藍圖,也是中國殘疾人從未有過的福音。中國殘疾人很感謝他。
座談會上,兩顆傷殘的心相識了,兩把輪椅推到了一起,兩隻男性的大手握在了一起。一隻是當年被迫害致殘淪落到街道裱糊火柴盒時就發誓將來要像海倫·凱勒一樣為殘疾人辦一番大事業的手,一隻是從監獄裏出來就發誓要像司馬遷著《史記》、孫子著《兵法》那樣為編寫中國曆史而獻身的手,今天,兩隻手握在了一起,迸出的同是生命和理想的火花。
“你是怎麼致殘的?”鄧樸方問。
“同是一個歲月……”孫開秦答。
“你是我的師兄,謝謝你今天做的精彩的發言。”
“謝謝你為中國殘疾人所做的一切。”
“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四
她靜靜地坐在燈下織毛衣。
燈昏黃,她對我哭過,她說她很累,女人般的脆弱,卻男人般地活著。她說有時也感到活著沒什麼意思,她想到過死,也想到過和他離婚。但她終究還是活著,也沒有離開他。為了孩子,也為了他。於是,她就這樣守著。
我能對她說些什麼呢?
她就那樣,夜夜靜靜地陪伴著他。他和老師們談話到深夜,到淩晨,她就默默地陪到深夜,到淩晨。她從不插言,任他們談,她等著。等著老師們走了之後,好把他搬到床上,幫他脫掉衣服,扶他躺下。然後,她打開自己的折疊床,在他的床邊,默默地無聲地陪伴他度過漫漫的寂夜。一年又一年。
他石像般仰臥。
突然,一個奇妙的聲音從天際邊傳來:
——什麼時候我才能登上山頂?
——你現在正一步步上去,瞧這路多麼難走!
——我覺著這地麵是很平的。
——陡峭得可怕呢!聽,那不是海水的聲音嗎?
——不,我真的聽不見。
——把眼睛望到這個地方……山腰間懸著一個采金花草的人。
一個遙遠而傷殘的年代:1941年7月,滔滔的長江,煙波浩淼。飄蕩的烏篷船裏,一個男性嬰兒呱呱墜艙了;24年後,北京大學曆史係走出了一位倜儻瀟灑的畢業生;
又過了22年,一位高位截癱的史學教授坐著輪椅,在懸崖的頂峰迎迓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