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鄭成軍第三次被評為張家口市三好學生,1987年夏天,他作為沈家屯中學唯一夠錄取分數線的學生被錄取到張家口市第一中學——這所始建於20世紀20年代、培養了成千上萬名現代知識巨人的河北省重點中學。
新生活敞開胸懷迎接了他!
三
在張家口市一中這所青春和知識集聚、人才和智慧薈萃的學校,17歲、18歲、19歲的鄭成軍每日裏都在積蓄力量,生命的爆發力使他渾身上下流溢著那種不達目的不甘罷休的精神,這種內在的精神潛流迫使他去做一個真正駕馭生活的人。唇邊淡淡的一抹小胡須標誌著青春不可遏止的渴望,沉穩而內向的個性裏孕育著一個豐富而深邃的內心世界。他正直樸實,他坦蕩善良,他和同學和睦相處,團結友愛;女同學在他麵前能感受到一種被保護的力量,而男子漢們的直覺裏根本沒有一個斷臂人存在於他們之中。他不亢不卑,從不自慚形穢;他不需要同情,不需要憐憫,他隻希望同學們把他看成一個正常人。他不需要任何人幫助,他不願麻煩任何人。他幽默地稱某女生為“玩具狗”,而男生們又親切地喊他“棒槌”!心靈本來的強壯、健康、樂觀使他有一種能體悟和感知周圍的一切從而滋生一種不斷向上、進取的力量。
他極喜歡踢足球,他的體育成績極好。沒有手臂快速擺動相助,但他的百米成績可以達標,立定跳遠可以跳2.52米,得100分,滾式跳高1.32米……他帶著這樣好的成績參加了河北省殘疾人運動會。他的同學告訴我,說他跑動時,拚命搖動雙肩,那樣子是很難看的。有時,兩隻空袖管絞成了卷,有時,他索性卷起袖管跑,露出兩節比正常人細得多、植過皮、凸凹不平、奇醜不堪的斷臂……他就是這樣毫不畏縮地麵對現實,麵對殘酷、可怕的一個傷殘的然而堅強的男性的軀體,軀體內包容著一顆怎樣傷殘美的心靈啊!
他的班主任老師告訴我,他的數學學得尤其好,每次考試都在90分以上。所有的數理化作業,各種物理、幾何圖形他都做得極規範,所有功課的考試卷子他都和同學們在同一時間考完,兩節課做完六張、八張考卷;所有的作文、英語他都不比同學們寫得差。我翻閱了他的物理、數學筆記,我看到,在這一撂撂筆記本裏,在他的語文、英語和數學書本的書眉或空白處,那書寫整齊的、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那無數繁雜冗長的數學演算,那規範的幾何物理圖形,那複雜的數學函數坐標……
這一切,都是用嘴咬著鋼筆寫下的啊!這是一張怎樣神奇的嘴巴啊!?我驚歎一個斷臂的孩子,世界上原本有許多東西不屬於他,但他竟然能以頑強的意誌和堅韌的內心乃至生命和青春的全部,去拚命獲取對他來說難以獲取的崢嶸,這是一個怎樣的青年啊!
1988年7月,河北涿鹿縣一位中學生,參加完高考後就到一家紙箱廠做工,想掙些學費。沒想到命運之神在一瞬間殘酷地將他的兩隻胳膊整個地卷進了機器。年輕人痛不欲生,幾次想撞開通往地獄之門。在治療期間,年輕人的父母打聽到張家口市一中有和兒子一樣命運的鄭成軍,老人們來到了學校,請求鄭成軍給他們的兒子以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兩個空著袖管的、高大英俊的青年在陽光下站定,相互理解著對方心中最深刻的苦痛。鄭成軍知道,猝然降臨的災難會使眼前的同齡人斷了全部的生望,必須以全部的熱忱、理解去拯救、鼓舞一個被粉碎的心。
深重的災難和相同的際遇使他們的心很快相通,鄭成軍教給比自己小的中學生如何從生活自理開始,如何用嘴巴代替失去的雙臂雙手……一席長談之後,年輕的夥伴決心重新拚搏一次。他接受完治療回家鄉時,來到學校和鄭成軍告別。他要感謝這位給他勇氣使他決心再活一次的哥哥。在陽光燦爛的校園裏,他們四目相對,夢幻般的青春的激蕩和殘缺使他們不禁淚眼盈盈……
1988年,鄭成軍第四次被評為全市三好學生。
1990年,鄭成軍被命名為張家口市十佳中小學生學雷鋒標兵,河北省教委授予他省三好學生和“燕趙小英雄”的稱號。
四
高三(8)班教室外那棵白楊樹肅穆而莊重,片片綠葉折射著夏日的陽光,閃閃爍爍地跳動。樹下的年輕人都在做智慧和精神的拚搏,再有一個月就要高考了。他們興許不一定能全部實現自己的願望,但在追求的歡樂、痛苦和激情中,他們力圖肯定自己,實現自己。
一年四季總穿著一件寬大的橄欖綠軍上衣的鄭成軍,眯著一雙大眼睛向我走來(同學們告訴我,他有三件這樣的軍上衣),他甩著空袖管慢慢地羞澀地在我的麵前站定,我一眼發現在軍上衣的扣眼部位有明顯的牙齒咬痕。我端詳著太陽下這位不屈的年輕人——他有一雙善良、溫和的大眼睛,外眼稍上吊,呈鳳眼狀,鼻梁端直,薄薄的嘴唇上已有青春的小胡須。我看到他下嘴唇上有一片黃豆粒大小的白點,他告訴我那是長年咬筆寫字磨下的繭子。他麵頰消痩且呈營養缺乏型黃色,望著這樣的黃色,我懷疑是否長年咬筆寫字而損害了幫助消化的唾液。
“就要高考了,你對未來有何設想?”我問。
“聽說山東和東北哈爾濱有兩所招收殘疾人的大學,但那是醫科和工科大學,不收上肢殘廢的,而長春的一所殘疾人大學今年又不招生。我已做好所有大學都不錄取我的準備,升學不是唯一的人生出路。當然,我還是想上大學。若最終升不了學,我在高中學了三年,這對我今後的路是有益的。如果長春殘疾人大學明年招生,我仍要報考。若最終不能如願,我就想搞食用菌生產,栽培蘑菇,或者去經商,國家對殘疾人經商是免稅的……”他說話的聲音很輕。看得出,他內心很平靜、淡然。
是的,什麼他都想了,他相信自己已悟到了命運的指引,但命運不會對他做任何的許諾,他需要自己去尋找,去奮鬥。
望著太陽下的年輕人,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幅《跋涉者》的畫——那峰在茫茫沙漠裏高昂著頭顱的默默前行的駱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