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上課了,這位女學員幫助他穿衣。她搬動他的兩條腿套上了褲子。就此我發現,她在他的襠下襯墊了一塊毛巾。
“就像幾個月的孩子,每天襯尿結子。”他沒有回避地告訴我。
“一天換幾次尿結子,褲子照樣往濕裏尿。”女學員一邊對我說著一邊吃力地翻動著他,讓他側身,好把褲子提到腰部,然後為他係緊褲帶。
穿好衣服,女學生彎下身,兩手扳著他的雙肩,他也將無力的兩隻胳膊搭成環形地勾住女學生的脖子,女學生一使勁,他坐了起來,兩條無力而綿軟的腿垂在床前。我發現,他的小腿、腳背腫得透亮。
“總這樣腫嗎?”我不安地問。
“幾乎每天都是這樣。老師上課很累。血液循環又不好。你還沒見冬天呢,冬天他一夜到天亮腿都像死人一樣冰冷……”女學員好看的杏眼裏含著愁緒。她這時已坐到床邊,坐在他的兩腿之間,他又將兩臂搭在她的雙肩上,她扳著他的大腿使勁往起一站,她背著沉重的他往輪椅裏放。我發現,她很吃力,她顯得很單薄。
“背得動嗎?”我笑著問。
“背慣了,也不覺得。”她把他放進輪椅後,撩著額前的秀發,稍頃,她像想起什麼似的,從桌子上找來梳子,為汪文才仔細地梳理好稀疏的頭發(他已脫頂),然後,又把他拖到手背的袖管整整齊齊地卷了幾卷。一切收拾好,她端起口杯,喂了他幾口水,另一位看上去約有20歲的女學員推起輪椅,送老師去上課。
看著眼前的一切,我很感動,為這些善良真樸的女孩子!
望著遠去的輪椅,我問身旁的女孩子:“你叫什麼名字?”。“我叫王照。”“你從哪裏來?”“從大同。我也是從電視裏看到關於汪老師的報告,知道這裏有所服裝學校,就跑來了……”“家裏還有什麼人?”不知為什麼,我心裏有種微妙的感覺,感覺眼前的姑娘和汪文才有著更深一層的關係。“父母已去世,家裏還有一個弟弟,已參加工作。”“你多大了?”“30歲了!”我一驚,她的長相遠比她的年齡小。說心裏話,我這樣盤問一位姑娘,心裏著實是因著一個關於“人性”、“人道”、“愛情”的謎混沌著。我不解年輕姑娘這樣細致無微地照顧汪文才,僅僅是出於師生情誼,還是有其他原因?
“你已結業了?”我問。“我去年已結業了。留下來照顧老師……”她笑眯眯地望著我,那笑樣很親。緊身半袖上衣和粉紅色長裙襯托著姑娘修長的身材,淡淡的描眉,淡淡的口紅,淡淡的粉質霜以及肩後攏成一束的卷發,無不透出著年輕女性青春的魅力。
“你打算照顧老師到什麼時間?”我心裏還有謎沒解。“等我找到對象以後,有了歸宿,我就走。”姑娘的眼裏掠過一抹很深的愁思。“也許我不走了,永遠留下來,幫助老師辦服裝廠,讓最好、最新潮、最時髦的服裝在社會上流行……”姑娘微微笑著說。“你戀愛過嗎?”“曾經有過。我們談了5年,最終他把我甩了,我出走到這裏,很大因素是這次失戀。對我的打擊太大了。我想,世界上最不講情義的是男人,我決心終身不嫁了……”姑娘站在樹下的陰影裏,臉頰上仍掛滿愁緒。
興許,愛情的不幸摧殘過她的心。但她前麵說“找到對象以後就離開這裏”,看來她正矛盾著。
“你們伺候老師,給你們工資嗎?”
“我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的,就像街上許多不明真相的人一樣。他們要麼說我們是老師的小老婆,要麼說我們肯定掙許多錢。其實,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老師教我們技術不收費,管我們飯,我們權當是學徒期,就這些。沒人能相信,但我們自己最清楚。至於伺候他,那是同情。你是沒見過他痛苦時的樣子,讓人不忍看。他尿褲子拉褲子不說,最難受的是拉不下大便。為了不麻煩別人,他六七天才上一次‘開塞露’。常常是一次上三枚‘開塞露’也未必能拉下來。拉一次大便比生孩子還難,他自身沒有任何功能,全憑藥物作用。每次拉大便,他都等晚上10點下課以後進行。上藥後,我們就守在床邊,使勁為他揉肚子,往下推,拉不下來時,我就用手給他往外摳。有時,拉一次大便,得兩個多小時。開始做這些時,我膽怯過,害羞過,不敢看他的下身。我也惡心過,嘔吐過。幫他拉完大便,我就使勁用肥皂洗手,但兩三天過去,仍覺手上有味,端起飯碗就想吐。後來習慣了。幫他拉完大便,洗一下手就能吃東西,毫無壞感覺了。我也曾經想離開他,不想再伺候他。我跑了。我走後,就聽說他病了,發燒、浮腫,泌尿係嚴重感染。我想起他平時難受時的樣子,就不忍心。不久,我就又回來了。回來後,發現他尿的尿全是白粉末,腿根處已潰爛,發出惡臭味。沒有人能像我這樣伺候他,他隻能是這樣。我為他洗幹淨患處,每天為他擦上藥粉,消炎;抹幹。他下身兩天不洗就潰爛……”
在這個金錢能決定許多事情的年代裏,在這個道德標準降值,良知、精神崇尚匱乏的年代裏,我真是疑惑不解,且充滿感動地看著眼前這位年輕的謎一樣的女性,我當為她美好的心靈而歌泣。
三
在一條隻能進一輛輪椅的窄巷裏、在窄巷的中部不足20平方米的旋窯式小房裏,我看到了汪文才收藏的世界各國的服裝設計書,裝幀精美華貴的服裝設計書以及各種經濟、政治、機械、無線電、工業管理等書籍伴隨著汪文才度過了最艱難的歲月。他告訴我,如果這些書不丟失,不被人借走拿走,滿可以堆滿半間屋。恰是這文字的海洋托浮著一個殘存的軀體漂泊在漫長的人生苦難和奮鬥之中。
1966年,大渡河之夏。西南鐵路工程局的健兒們在這裏修建成昆鐵路。23歲的汪文才正值生命蓬勃旺盛的年代。男兒雄健的臂膀揮舞著鋼釺和風鑽,使銀色的鐵軌穿山越嶺,日夜向大西南延伸。每小時50公裏流速的大渡河水,咆哮著鐵路健兒們的青春和勇氣。工餘飯後,他們就像一條條飛魚勇猛地紮進這湍急的河流,洗去一身的疲勞和辛苦。汪文才,這位自小就愛舞弄刀槍劍戟的年輕人,能站在原地跳起1米多高,然後像魚鷹一樣紮進水裏。
那一天,矯健和不幸同時發生在意想不到的瞬間。昨日還深不可測的河床,今日卻淤泥積成一片淺灘,隻有淺淺的水流覆蓋。汪文才不知道這些,當他從高處落下時,頭已重重地撞進了河灘,抑或是撞到了河石上。當湍急的河水浮起他失去知覺的身體時,他已被衝到幾十米遠的下遊處。
在大渡河畔,南京來的醫療隊的骨科專家診斷,汪文才的頸椎已經粉碎性骨折,呼吸中樞、運動中樞、溫度中樞、感覺中樞全部損壞。醫生說,如果4天內不死就為他做手術。不忍心讓他接受這種殘酷的事實,護士們向他隱瞞了診斷結果,她們說,過四五天就好了。而說真話的護士向他流露出實情,你大約隻能活四五天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汪文才不相信後者,他想活,他渴盼著生命的痊愈,他覺著自己死不了。
果然,4天後,他沒有死。於是手術開始了。自願輸血的工人兄弟排成了長串。從早晨到黃昏、到清晨、到天亮……30個小時手術過去後,汪文才體內的血已被全部換掉!頸椎椎板全部剔除。從此,1.76米身高的汪文才從脖子以下全部癱瘓,隻剩下一顆能扭動的頭顱了。
手術後,汪文才不能進食、呼吸,醫生從他的脖頸氣管處切開,插上三通管,插入肺和氣管,整整三個月汪文才靠三通管輸氧活著。為愈合頸椎而進行的手術牽引更是吃盡苦頭,40斤重的大鐵砣吊著脖頸,整整吊了三個月!汪文才在地獄的邊緣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