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受難者之三:僅剩下一顆頭顱之後(3 / 3)

醫生說,手術後他能活一年。一年後,醫生又說,四年後他將死於肌肉幹枯。四年活過來了,醫生又說八年後他將死於泌尿係感染、尿毒症、褥瘡、或者肺炎。然而,現在已24年過去了,汪文才還活著,優秀地活著。有人死了,死於褥瘡,死於碗大的尿結石。他也曾經死過幾次:泌尿係感染、尿白色粉末,褥瘡潰爛得發臭,連腳趾都潰爛了。特別是每年的冬季,學生們放假回家過年了,他必須住醫院。他早該住醫院治療了,他隻是熬著。熬到放假他再去,學校講課離不開啊!

汪文才是1969年年底從北京鐵路醫院轉到張家口市父母身邊的。巨大的驚嚇和痛苦使剛剛50歲的母親不久就與世長辭了,兩個妹妹綴學了,為了照顧他。從1970年到1980年,汪文才在病床上度過了最寂寞最無望的10年!沒有寄托,沒有追求,沒有希望!

1980年以後,十一屆三中全會帶來的改革開放政策,使一個癱瘓的人也有了一種生命重新複活的衝動。汪文才買來幾十種書:電學、心理學、機械修理、鍾表修理,他天天躺在床上看。還不斷聽英語、日語。他想從中學到一種本領。而服裝美學、時裝雜誌最吸引他。有一天,他發現了時裝雜誌上的兩條消息:消息(1)日本東京有一條街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有服裝學校50所,如今已發展到2000多所,培養的學生遍布全世界。戰爭曾使日本經濟慘重地崩潰,而唯獨服裝業從未蕭條過,至今,日本已成為世界服裝中心;消息(2)香港服裝業異軍突起的奧秘。香港經濟迅速發展,由一個“中轉碼頭”一躍成為“亞洲明珠”,服裝出口名列前茅。香港成衣廠有6700家,年產服裝1億多打,其中82%用於出口,暢銷海外,利潤率高達100%。僅1979年,世界服裝出口額達326億美元,占當年紡織品出口總額的41%。服裝出口是一項很有發展前途的出口貿易。

兩則消息像兩塊磁石一樣吸引了汪文才。

也就在此時,汪文才發現南方各路前來張市開縫紉店、擺縫紉攤點的人越來越多。為什麼南方人能幹的北方人不去幹?而一片32開大小的黃色廣告紙又像一枚沉重的石子投在了汪文才的心上,廣告上寫著名叫黃金芬的人要在張家口開辦服裝學校,招收學員。一打聽,黃金芬是邯鄲人,隨父來張家口辦學,因無高深服裝知識,亟待聘一位教師。奇跡是,黃金芬在茫茫人海中打聽到了汪文才,並聘用了他。此後,汪文才就在後台教,黃金芬就在前台講;汪文才頭天教,黃金芬第二天就講,現買現賣。黃金芬算是汪文才的第一個學生吧。三個月後,黃金芬滿載服裝經倫離開了張家口。汪文才就想在張家口找一個像黃金芬的人,繼續辦學。然而,他沒有找到。這時,市教委負責成人教育的汪家義鼓勵汪文才自己幹。隻剩一顆頭顱,談何容易?

生活中的偶然有時是命運之光!有一次,汪文才到北京的姐姐家,姐姐剪了一條褲子,高興地拿給他看。汪文才問姐姐向誰學的,姐姐告訴他在一所服裝學校,說那裏聽課的人好幾百,上課用什麼鏡子、影幕。汪文才明白了,那是電化教育。他心裏一亮:我能講課了!用幻燈,用投影!

回到張家口,他用僅有知覺的後手掌推動輪椅,艱難地在幾所小學校裏跑。他聽到花園街小學有土幻燈,他就租來了。他開始在玻璃片上製作教材,他是用兩個後手掌夾著筆在玻璃片上畫線寫字的。他大街小巷地貼廣告。廣告措詞充滿激情:學一期隻收三元學費,幾包煙錢,即使扔了,有何心疼?

就這樣,報名者竟達2000人!不得了的事!汪文才急了,沒有教室,隻能招收400人。花園街小學的幾間教室和租來的土幻燈使汪文才看到了生命之光!不久,他打聽到北京王府井有少林牌教學投影儀,他搭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如今,7年過去了,從隻有一架破舊縫紉機到現在擁有40台縫紉機;從隻有租來的土幻燈到現今擁有兩套閉路電視、兩套少林牌教學投影儀;從隻有黃金芬一個學員到如今近3萬名學員遍布全國,這是一種怎樣的創造新生命的力量和意誌?

“隻有自然界那種無名的、原始的力可以相比。在死亡包裹著一切的大沙漠中間,唯有自然的力才能給你一片水草!”(摘自傅雷《貝多芬的作品及其精神》)

迎著歲月的晨曦和黃昏,汪文才憑著對生命的渴望頑強地搖滾在人生漫漫的征途上……

在一個悶熱蟬鳴的午後,我在簡陋的旋窯式小磚房裏,見到了汪文才82歲高齡的父親,從江西攜帶女兒回張家口探親的汪文才的大姐,伺候了臥床十幾年的汪文才的小妹妹。望著這一家浙江寧波血統的人,我們的話題很快轉到了有關“寧波幫”的由來和發展上。寧波是中國大陸東南沿海的一個港埠,毗鄰上海,寧波人熱衷於出遠門經商,足跡遍布海內外。所以過去有“無寧(波)不成市,無湘不成軍”的說法。“寧波幫”是一個商幫,泛指籍貫屬於舊寧波府鄧縣、鎮海、慈溪、奉化、象山、定海六縣在外地的商人和企業家群體。它大致形成於明末,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趨於鼎盛,成為中國近代新興民族工商業家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我國近代經濟的發展起過不少作用。而今,遍布世界各地的“寧波幫”,對中國經濟的發展建設更是起了重大作用。“寧波幫”的形成除去客觀上的原因不說,單就主觀方麵看,寧波人一般恥於安守家業,而以不出外謀生為沒出息,養成了不怕艱苦、頑強開拓、不斷創新、銳意進取的精神和性格。

據近年不完全統計,目前旅居海外的寧波籍人士約7.3萬多人,分布在世界62個國家和地區,其中有不少出類拔萃的人物。在香港,有號稱“亞洲及世界船王”的包玉剛,香港紡織界巨頭陳廷驊,邵氏兄弟影業公司的邵柳人、邵逸夫,永新企業集團總裁曹光彪,香港遠東集團主席邱德報等;在美國,有全美中華總商會會長應行久,鈦金屬專家、美國國會顧問翁心梓,世界稀有金屬專家葉唯洪,海外女作家於梨華,美國前特拉州副州長、美華協會全國理事會會長吳仙標等;在新加坡,有被譽為“上海實業大亨”的立興有限公司董事長胡嘉烈;在日本,有留日華僑浙江同鄉會會長、東京華僑總會常務理事王家福,日本東京孫氏株式會社社長孫忠利等;此外,在英國,有京劇(麒派)藝術大師周信芳之女周采芹;在丹麥,有號稱“春卷大王”的丹麥大龍食品公司經理、丹中友協名譽會長範發久;在阿拉伯聯合酋長國,有該國的駙馬王祥元,等等。

汪文才的父親汪瑤章老先生雖年事已高,但仍記憶清晰,思維敏捷,老人爽朗而明快的談話使我進一步了解到:汪文才的祖父汪海曙14歲時就從寧波到上海廣勝尼絨店當學徒,因人品和學業上乘,成人後,尼絨店老板將其女兒許配給汪海曙為妻。民國初年,汪海曙舉家從上海來到北京市哈德門內孝順胡同定居,不久,即在王府井開了茂豐洋服店。汪海曙會講美、英、法、俄、日等六國語言。民國十四年,汪海曙又舉家遷往張家口。當時,西北督辦公署設在張家口,經濟極為活躍。他們在張家口市怡安街開設了第一家洋服店——新民洋服店。新民洋服店幾乎包做了馮玉祥一家的全部服裝。新中國成立後,我軍高級將領的呢服軍裝、察哈爾省主席烏蘭夫等高級黨政領導人的服裝以及作家魏巍的服裝都曾出自新民洋服店。

在談到兒子汪文才時,老人隻是說:“他學服裝完全靠他自己,他根本不跟我學,他走他自己的路子。”

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個服裝世家。

汪文才是這個家族優秀的兒子,盡管他隻剩下一顆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