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受難者之四:無聲的求索(1 / 3)

認識聾啞人王執平是在十年如一日的晨練中。

這是一個歡樂和諧的集體,而對著每一個清晨,或刀劍映輝,或樂舞交融,渾然構成一個生命的方體。歲歲月月,迎著那或磅礴或徐徐的朝陽,或風、或雪、或雨……生命在這裏蓬勃,在這裏湧動,在這裏希望和夢想。

我原不知這個集體裏有一位聾啞男性也每日沉浸在這忘世忘我的境界。我隻是發現一位麵部黝黑、身材高大健康、穿著潔淨整齊的中年男性,每天沐著晨曦,拿著鋼劍來到我們的隊伍中。

他總是麵帶純稚、天真得近乎孩童的微笑。他曾製作了一把木刀木劍送給了一位晨練的退休教師;他還為這個近百人的晨練集體油印各種“劍譜”,“迪斯科舞譜”。這時有人告訴我,他就是人民影院的美術師王執平,是聾啞人。這時,我正在進行《傷殘世界》的采訪,於是,我設法采訪了他。在我對他寂默的內心進行探求時,我才感悟到:聾啞對於人來說,那是整個世界的死亡!

有一天清晨,王執平遞給我一份他寫的自傳,自傳前麵有一段話:“或聾或啞,或盲或癱的殘疾人似乎注定了難以擺脫的不幸,失去了對世界進行直接感悟的能力,以及認識時代走向自我超越的能力。我卻對自己說,所有的不幸和痛苦都將在以頑強的毅力為祖國的奉獻中得到補償。”看完這段話,我以無限崇尚的心情開始注意這個無聲無語的寂默的靈魂。

我不懂手勢語,我們無法進行語言交流,可真誠的理解已使王執平信賴了我。此後,我們不斷進行文字交流。他寫,我幫助修改。無數個黃昏和黑夜,他伏案疾書,我伏案閱讀、修改。我就這樣走進了一個聾啞人奮鬥的人生一一

1942年,我來到這個世界時,和所有的孩子一樣給家庭帶來過歡樂。當我摔倒時,也曾呼喊過爸爸,當我餓了時,也曾呼喊過媽媽,當我撒嬌時,也曾歡笑著撲在媽媽的懷裏。我曾聽到過樹林裏鳥兒的歌唱,也曾拍著小手趔趔趄趄地和籠裏的蟈蟈說話。那是我幼兒時代短暫的夢。

然而,我沒聽過太多的聲音,沒有說過一句能夠表達一個完整意思的話,就在我剛剛三歲時,一場麻疹、連日的高燒奪去了我的聽覺和說話的功能。世界突然變得那麼寂靜,那麼不可思議。我問媽媽:“收音機怎麼不響了?你怎麼不說話呀?”而母親隻是抱著我流淚,嘴一張一張地說著什麼,我一句也聽不見。怎麼啦?家裏的人都在流淚,他們在相互說什麼?怎麼沒有一點聲音?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終於明白了,我巳變成了一個聾子。我再也聽不見世界上任何聲音了!記得有一次玩河蟹,不小心讓它的雙剪夾住了我的手指。我喊媽媽,看不見媽媽來,我就拿起一塊碎磚,砸死了這隻河蟹,我站起來說:“你夾我,打死你!”這就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發出的最後一次聲音。從那以後,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連“爸爸媽媽”也喊不出來了。就這樣,我以一個健全人來到了這個世界,卻以一個聾啞人開始了艱難困苦的一生。

我的家在河北省寧河縣蘆台鎮,60年代劃歸天津市。那裏有一條大河,還有很多小河。河裏飄著大大小小的木船,河旁長滿了蘆葦,河兩岸的土地盛產水稻、玉米、高粱、小麥,河裏還有各種水產魚類。

距我家30米處有座關帝廟和鹽母廟,有城樓,100米處有座古石橋,橋上能過馬車,人力車。蘆台鎮的街上布滿了小商店,鎮外路都是土公路,一下雨,便滿地泥濘。這是我童年生活的地方。

我雙耳失聰後,已聽不到四周的任何聲音,但小鎮的繁華和熱鬧對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充滿了吸引力。我常常一個人跑到街上玩,而又因聽不到聲音常常被馬車或自行車撞得鼻青臉腫,口鼻流血。回家後,媽媽見了,心疼得直哭。她一邊為我擦血洗臉,一邊使勁地擺手搖頭,她的嘴巴很快地在動,但我聽不到她說什麼。大約是囑咐我以後不要到街上亂跑吧!從此,媽媽再不讓我一個人上街了,總是由媽媽領著,玩一會兒就回來。看著街上的小朋友們又喊又鬧,又跑又叫,我真羨慕呀!

我仍偷偷跑到街上,想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然而,當他們發現我是啞巴以後,就十分好奇,接著就四處追我,打我,使我整天像隻可憐的小猴一樣,見他們就躲。有一次,一個小孩在地上畫了個大圓圈,然後把唾沫吐到圓圈內,蓋上一把土,再用腳使勁踩。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這是在罵我“啞巴是個大王八”。我難過極了,拚命往家裏跑,他們又從後麵拿石塊追打我,我的頭被他們打出了血。回到家,我撲到媽媽懷裏哭了很久。童年遭受的侮辱和歧視在我的心靈留下了深刻的創傷。從此,我再也不到街上玩耍了,一個人待在家裏,一坐就是幾天。無論多麼寂寞多麼苦悶,我也是一個人默默地待著。那時,媽媽常常望著我流淚,我望著媽媽流淚。媽媽很疼我,可我給媽媽帶來了許多麻煩。她喊我吃飯或做什麼,我聽不見,她不得不跑到我跟前,拉我的袖子或碰碰我的身體。有時,用小土塊輕輕扔到我身上,引起我的注意。媽媽多麼盼望治好我的聾啞呀!她領我到大同求老中醫,老中醫用針刺我雙手十指,十指連心,疼得我出冷汗。我哭鬧著不再讓紮針,但媽媽仍抱著我去。許多日子過去,我的聾啞根本沒有好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