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畫畫,我開始學習認字、寫字。
記得四五歲時,父親手把手地教我三橫一豎地寫了“王”字,學會“王”字,又教我寫“執”字,再教我寫“平”字,三個字學會了,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父親指指字,又指指我,意思是說這是我的名字。很長時間,我才弄懂我姓王,叫王執平。有一天,我在椅墊背後很認真地寫了“王執平”三個字,父親回家來,我跑過去把椅墊翻過來,讓父親看,父親看了,高興得一把把我舉起來,誇我寫得好。
父親去世後,我巳不能上學,我意識到今後學文化必須靠自己學了。然而沒有人指導,怎麼認字呢?我想了又想,終於想出了個辦法:我看見小朋友們壓蹺板,回家後,就把這情景畫在紙上,請求認字的老人幫忙給我寫這是什麼,他們就用小楷毛筆在我的畫上寫上“蹺板”兩字,並在蹺起的那頭寫上“高”,在壓下去的那頭寫上“低”,又寫上“升降”,“木板”。我天天畫,他們就天天給我寫:“磚”、“地”、“天”、“雲”、“房屋”、“樹葉”、“鳥”、“太陽”、“花草”、“人”等。把我畫上的景物全寫上了,我開始死死地記這些字。很長時間,我就是這樣學習認字。
有一天,我同小朋友們一起來到學校門口,他們都跑進各自的教室,我獨自一人蹲在校門口一頭石獅子旁邊,心裏很難過。這時一位女教師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麼不進去上課。小朋友們告訴她,說我是個啞巴,不是學生。女教師微笑著看了我半天,然後向小朋友們打聽我家的地址。幾天後,小朋友們領著這位女教師到了我的家,媽媽真是感激萬分,又是讓座又是倒茶。女教師同情我,喜歡我,但學校有規定,不招收聾啞人。經過商量,女教師決定每天下課後帶我到她家裏上課,一邊教我認字,一邊教我發音。媽媽當即給我買了書包、筆墨、紙本,從此,不管刮風、下雨、下雪,天氣再壞,我也堅持去女教師家上課,有空就幫她幹活。後來,女教師懷孕了,將要臨產時,她不得不停課。這樣,她教了我半年。幾十年過去了,我仍深深懷念著我的第一位文化啟蒙老師。
沒有人教我認字了,我就跑到新華書店買掃盲用的看圖識字課本。比如:圖中的正麵畫著一匹馬,背麵就寫著“馬”字。我就這樣一個字一個字地認呀,寫呀,由淺入深,由易到難。幾十年過去了,我巳達到了高中語文水平,我可以自如地看懂各種繪畫理論書籍,可以閱讀《紅樓夢》《三國演義》等,可以每天看各種報紙,可以寫文章,寫年終總結,寫宣傳材料。我活得很充實。
朋友,作為健全人,我們從小學到中學,學會自己祖國的語言,學會一門兩門技術,大約並非難事,而對於一個聾啞人,對於一個麵對無聲無語的死滅世界的人來說,完全靠著自學,獲得了健全人並不一定能夠獲得的成績。這世界上究竟誰是真正幸福的,又有誰是絕對不幸的?
王執平在生命中失掉的,又在他頑強的精神和意誌中贏了回來。從1962年到現在,他在張家口市人民影院工作。20多年過去了,他畫了成千張宣傳畫,同時對年畫、國畫、水粉畫也進行了長期的創作,多次參加省、市畫展,多次獲獎。有12幅電影宣傳畫獲省級評比二等獎,年畫《草原連北京》由河北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四扇屏年畫《四子成才》由中國戲曲出版社出版。1986年,他獲全國聾啞人“自學成才”獎,1989年3月,在河北省殘疾人職業技能選拔比賽中,他獲“藝術廣告”的第一名,同期在全國同類比賽中,他獲得第三名。1988年12月,他評上了美術師的中級職稱。
有一次,王執平告訴我,說小時候,看到一位同他一起在河裏抓魚的小朋友被河水吞沒,他四處跑著叫人,可因為他聾啞,說不清意思,耽誤了時間,以至於當人們趕到河邊時,那位小朋友已經淹死了!唐山地震後,他回到家鄉蘆台鎮,尋找小朋友的母親,幸好這位老母親還活著,但她的雙眼已在漫長的思念中哭瞎了。
黃昏,王執平來到童年的那條大河邊,望著混濁的河水,想到自己艱難不幸的一生,想到因自己聾啞而造成的童年夥伴的喪失,他悲痛地流下了眼淚。
有一天,王執平看了我寫的斷臂學生鄭成軍的文章後,翻來覆去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然後哭了。他對我說,他很敬佩鄭成軍,他說命運對小鄭更殘酷。他還說,如果他失去雙手,一定會活不下去的。他在紙上給我寫:“看到今天我這雙很好的手,我感到多麼幸福呀!真想抬起頭向著蒼天喊幾聲。”
8月下旬,王執平和妻子一起到泰山寫生。臨走,他告訴我,回來後,他還想對我寫許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