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城說:“如果想借助爸爸媽媽對革命的功勞,我向組織要點工作也不是不合理,但我不想那樣做。我有一種信心,相信自己不會白活在這個世上,也相信通過自己的奮鬥、自己的努力會踏出一條人生的路。我自幼酷愛文學,眼下已有了開始,我想在這條路上尋找自己的位置。”聽銀城這麼說,我希望命運不再虧待他。
吃飯時我問銀城,有沒有戀愛過。因為我記著他的散文《相逢在秋風秋雨中》。他當時隻笑了笑,沒有回答。不久,他來信說,他想談戀愛,他今年26歲,他希望人生中能有個伴侶。但在常人眼中,殘疾人不該再有愛情和婚姻,特別是肢殘人。誰涉足此事,就是大逆不道。倘若涉足此事,必將招來許多麻煩,困難可以想象。他在信中最後寫道:“這些年的風風雨雨,酸甜苦辣都過來了,我不會把一切得失看得過重。謝謝老師的關心。如果上帝保佑我有花燭喜慶的那一天,我一定請老師光臨,當麵向您敬獻一杯喜酒。”
在小鎮的日子裏,銀城白天黑夜地陪伴我采訪了小鎮上和他同命運同遭際的青年朋友。
小鎮東端的一間小土房是血友病患者程富強的鍾表修理店。說是鍾表修理店,實則是一間不足10平方米的秫秸稈抹上泥房頂的小土屋。土屋正麵的土牆上開了一個約2平方尺的小窗戶,在窗戶的玻璃上寫著“修理鍾表”四個字。小程是個農村青年,他記憶是從四五歲起,就患了一種病:身體的某一部位說腫就腫,腫消後就留下一塊紫色斑跡。一腫起來就疼痛難忍。其實,他患的是血友病,也是一種血癌,他不懂,他的父母更不懂。他的血小板已達不到正常人的最低值,常常發生內出血和腹腔出血,哪個部位出血,哪個部位就開始腫脹。他的皮膚根本不能碰,一碰,就流血不止。有一次,他的腿腫得有瓦盆粗,痛得死去活來。他心想,紮破放放血也許會減輕疼痛。他就自己拿針往腿部紮去,結果造成大出血,流出的血滲透了棉褲絨褲、灌滿了鞋襪。等到了醫院,棉褲用手一擰就擰出了許多血水。醫院搶救給他輸血,在他身上紮了20多針都沒找見血管,最後總算找到了一處,輸了2000毫升血才救活了他。現在,他的一條腿已疼壞,腿部肌肉已壞死,皮膚已無感覺,完全喪失了勞動能力。
兩年前,妻子跟他人同居,生下一個兒子,五天之後就不知去向,妻子說死了,鄰居說,她把孩子送人了。以後他們就離婚。那幾年,他幾次尋死,都未成。他說村裏有個盲人,和他一般大,生下來就是瞎子,他說是這盲夥伴鼓勵他,使他活了下來。
盲人常常對他說:“小程,你要想開些,你總比我強吧。我來到這個世界,什麼都沒見過,端著飯碗摸著知道是圓的,但不知是什麼顏色。我不知莊稼是什麼顏色,不知人是什麼樣子,房子是什麼樣子,不知太陽、月亮是什麼樣子,也從來沒見過我爹媽的樣子。現在爹媽死了,我靠哥嫂過活,盡管我拚命做活,喂豬養雞,什麼活都幹,但沒有人喜歡我,沒有人給我一點溫曖。你有一雙眼睛,你能見到碗是圓的,能看見莊稼,看見太陽、月亮,看見你爹媽和世上各樣的事情。我這個樣子還活著,你更應該活著。實在活不下去的時候,閻王爺會收留咱們。”小程對我說完,抱頭痛哭了很久。
為了活下去,小程來到官廳鎮,租下了這間小土屋,屋頂又矮又薄,夏天太陽一曬,屋內溫度可達39°C以上,根本無法幹活;冬天,屋內冷得缸水結冰。可就在這小土屋裏,小程學會了修理鍾表,修理無線電和電視機。100米長的小鎮上,開這種修理家用電器的小鋪子就有8家,小程常常攬不上活。他隻能是憑著熱誠服務、守信用來維持最低的生活水平。有一次,顧客送來一把理發用吹風機,為了配零件,小程拐著腿在北京的大街上轉了三天,三天隻吃了三頓飯,晚上住車站。有一天,幾乎渴餓得昏倒在大街上。理發吹風機修好了,收費還沒小程往返北京車票的三分之一!能掙什麼錢?
他說:“攬了活,修不好,等於不守信用。臉麵上過不去,也對不起人家。”
在小鎮茫茫的黃昏和晚夜,銀城幾次憂鬱地對我說:“最讓人擔憂的是小程。他的病情在繼續發展。再說,他的生活根本沒保障,更談不上治病。有時,我真想為小程發動一次募捐!”
小鎮上目前大約活得有鼻子有眼的就數歐仲銀了。他是小兒麻痹加工傷致殘的。可他借改革開放大潮,從1984年起就在小鎮上做黑白鐵生意,修修補補,焊接煙筒、鐵壺什麼的。經過5年的奮鬥,他現在已擁有了90平方米的住房和車間,有了彩電、冰箱,買了殘疾人摩托車,有了價值3萬元的固定資產;電焊機、台鑽、汽泵、氣焊等修理設備,還掛起了“光明修理廠”的大牌子,能修各種汽車。他有一個妻子,患有輕度神經分裂症,不發病時,是一個很好的女人。他還有一雙兒女。他對我說:“我混四口人很不容易。我現在最大的心願是讓孩子好好念書,即使將來出國留學,我也能供他們。隻是他們的學習太一般,我最大的心病也在這兒。”
離開小鎮的頭一天,我拜訪了肢殘女青年劉繼飛。這位28歲的女性從內心到外表都充滿著一種魅力,一種迷人的氣質。她有一雙濃而長的劍眉,劍眉下有一雙明亮而可愛的杏眼,眼睛裏閃爍著聰慧,以及能讓人明顯感覺到的真誠和柔情,抑或是她的歡樂和痛苦、憂憤和深情,都在那雙好看的眼睛裏蕩漾。還有那一口細細白白的玉牙和稍稍上翹的嘴角,以及嘴角處時時閃爍出的嫵媚而燦爛的笑容,都讓你感受到她的青春,她的純真,她的善良。
繼飛出生在一個教師家庭裏,一生為人師表的父母從小培養了繼飛自尊自愛自強自立的性格。15歲時,繼飛就成為全班60位同學中唯一的團員,並且出席了縣團代會。無奈自小一條腿致殘,初中畢業後沒再能升學。做教師的父母幾經周折,才在官廳鎮為她找了份工作。16歲的繼飛姑娘就從此離開了生她養她的沙城,隻身一人來到60裏地外的官廳供銷社旅館當服務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