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受難者之五:小鎮吟哦著有望無望的詩(3 / 3)

她起早貪黑,打水掃地,整理旅客房間,她比健全人投入了更多的辛苦,生性中的要強自尊使她不想落後別人一步。她對新的生活感到神秘新奇,她拚命工作,她愛工作、愛同誌。純真的姑娘隻感到是黨給了她工作的機會,她想努力工作以給予報償。每當她走進客房,看見南來北往的客人,她覺著自己不是16歲,而是大人了。她暗暗鼓勵自己:加倍工作吧,辛勤的汗水一定會換來豐碩的果實。

旅店最初隻有6個人,她是最小的一個。剛參加工作,一切都很陌生,她處處跟著大人們學,人家拿起掃帚,她趕緊拿起簸箕,人家拿起抹布,她趕緊去提桶水。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她發現社會和生活並不是她所想象的那般美好。人際間充滿了千絲萬縷的矛盾,她根本理不出頭緒。欺騙與被欺騙,卑劣與高尚,熱忱與冷漠,苟且與自私……常常表現得那麼激烈,那麼水火不容。她感受了生活可怕的一麵。她開始格外小心,唯恐有什麼不祥落到自己的頭上。她慢慢學著思考各種各樣的事情,她希望用自己的頭腦去觀察去判斷是非,而不是人雲亦雲。

性格中的溫順與柔韌並不能使她趨勢什麼,附會什麼。於是,人性中的卑劣和傳統觀念中的世俗不想放過她。不久,一則謠言傳遍了官廳鎮,說她與一位比自己父親年齡還大的人有不正當男女關係,其實,這個人是當初繼飛父親托付他照顧女兒的一位父親的友人。謠言像狂風暴雨襲擊了她,她第一次對生活絕望了。她想死,以了卻這可怕的人言。

一個大雪紛飛的晚上,她回到沙城,想最後看望一眼父母,萬沒想到,父母弟妹全不諒解她。看來,連最親的人也相信了謠言。她含淚向父母說明了一切,希望父母能相信她的清白。然後,她哭著離開了家。迎著凜冽的寒風,裹著紛飛的雪花,她走了。哪裏是她的歸宿?她在寒夜裏徘徊、痛苦、絕望。這時,父母找她來了,他們終於不忍心女兒走向絕路,他們把她領回家。她哭著求父母,不要讓她再到官廳那個可怕的地方。但父母說:“在哪裏跌倒就在哪裏爬起來。”父親說:“你是殘廢,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沒有路可走,她哭著又回到了官廳鎮。

繼飛告訴我,在她失去對生活的任何信心之後,是一位友人拯救了她,他不相信謠言,他鼓勵她,幫助她,給她力量,給她信任。是他的出現,她才沒有倒下去。然而,繼飛沒有告訴我這個人的名字。

這之後,她開始傾心文學,傾心詩。工作之餘,她把心中的憂傷、惆悵、愛與恨寫成詩,寫成散文,寫成日記,她報名參加了《詩歌報》函授和《書法》函授。

1988年,她帶領7個女孩子承包了官廳供銷社所屬的“燕京飯店”。這個飯店因長年在管理上吃大鍋飯,吃得連年虧損,發不了工資。她加強製度管理,賞罰分明。她和姑娘們團結一致,互相幫助。她知道自己領頭承包不容易,許多人在暗地盤算她。有人希望她好,也有人希望她倒黴。承包一年,她全部完成合同規定的應上繳利稅和承包金,而且每個姑娘都得到了400元以上的獎金。她成功了。可就在這時,卻有領導出來要改變合同,提高承包額,已訂的三年合同中途要作廢,否則就讓別人承包。百般交涉,最終仍是萬般無奈,她跑去找人說明情況,她找主管部門,但沒人為她撐腰,為她主持公道。她隻好放棄承包。

我去官廳鎮時,她已在鎮幼兒園工作,也屬承包性質。在她去之前,鎮幼兒園瀕於關閉,3個阿姨隻剩下5個孩子,光發3個人的工資每年鎮裏就得拿出好幾千元。鎮領導希望她去。生性好強的繼飛去了。因屬承包,要搞自負盈虧,她隻得先從自己家裏拿錢買了三噸煤和幼兒教育資料,自費到縣幼兒園參觀學習,還聘了兩個年輕的姑娘做阿姨。誰想,開學一個多月,竟然沒有一個孩子來上學。一打聽,才知道是原來在幼兒園上班的那幾個人把孩子都招到自己家裏去看護了,辦起了私人幼兒園,並散布鎮幼兒園有傳染病。繼飛暈了,她哭了。她感到社會的嚴酷,感到有人專門在欺負她這個殘疾人。

好在十多年來,她已吃盡了苦頭,看到了人世間的險惡。她決不退卻。她開始去一家一家地走訪、宣傳,說明她將如何辦幼兒園,並向家長們保證她一定將孩子們照顧好,教育好。第二個月,來了11個孩子。她從自己家裏拿來綠豆和糖,給孩子們煮綠豆湯消暑,她每天自費給孩子們買一隻冰棍,她把自己的電子琴拿到幼兒園做教具,她教孩子們識字,做簡單運算,畫畫。還讓聘請來的兩個阿姨教孩子們唱兒歌、跳舞。她要用先進的文明的現代的教育來管理這些兩三歲的孩子們。而她卻隻收最低的保育費,每個孩子每月隻收10元錢!她說,截至我去時,她一分錢也沒掙,還貼進去了近400多元。她說她承包幼兒園不準備掙錢,隻要夠發另外兩個阿姨每月40元工資就行了,幼兒園的其他費用她貼。

她告訴我,她最近又開了一個煙酒、食品小賣店,打算以小賣店的收入來彌補幼兒園的虧損。我問她為何要做這種“虧本買賣”,她說:“我愛孩子,也愛我自己,我想掙口氣。這份工作適合我做,做好了,對後代有利,我也不白活。”

稍頃,她又憂心忡忡地說:“我原單位的人們都不把孩子送到我這裏,他們寧願把孩子送到私人那裏。我不知這裏的人為什麼對我這個殘疾人這樣歧視,這樣不公正。”末了,她又十分憂愁地說:“我斷言,我的過去和未來都是一首憂傷的詩。”

歸去塞外山城的列車上,我的心一直很沉重,為那雙憂傷的眼睛、憂傷的心靈。不久,我把席慕蓉的詩《長路》寄給了她——

像一顆隨風吹送的種子

我想,我或許是迷路了

這個世界,絕不是

那當初允諾給我的藍圖可是,巳經有我的淚水

灑在山徑上了,巳經有

我暗夜裏的夢想在森林中滋長

我的渴望和我的愛,在這裏

像花朵般綻放過又隱沒了

而在水邊清香的陰影裏

還留著我無邪的心

留著我所有的遲疑和情感

卻無法再改我的腳印

(原載大型文學雜誌《長城》199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