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他說,“你的事兒我聽說了。”

舒朗滿臉不高興地坐在那人對麵,說:“我有什麼事?

你又聽說了些什麼?”

“不是說你的丈夫失蹤了,你現在急需一丈夫嗎?”

舒朗用力閉上眼睛不想再看見眼前這個男人。

“什麼叫我丈夫失蹤了,我現在急需一丈夫啊?”

“可是——把我找來那人就是這麼說的呀?”

“她有病——腦子有毛病,”舒朗指指自己的太陽穴,“喏,這兒有病,現在你懂了吧?”

那人不緊不慢地站起來,交給舒朗一張名片,說,那麼——再見了,他的一隻手伸在半空中,舒朗沒去接,她不想跟一個陌生人握手。那隻手就很尷尬地在舒朗眼前劃過,藏到一個她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你怎麼回事?你把他轟走了誰來當你丈夫?”

怡昕用手一邊吧噠吧噠按著遙控器一邊扭臉問舒朗。

舒朗說:“以後啊,我的事你少管。”

“少管?我是你表姐呀,我不管誰管?”

“已經夠亂的了,我求你別再給我添亂了好不好?”

“添亂?我這可是為你好呀!”

她從電視劇紛亂的情節中掙脫出來,拉開架勢準備與舒朗展開一場舌戰。舒朗心煩意亂不想跟她多說,就推說自己有點頭疼想回屋休息。怡昕很遺憾地歎了口氣說:

“瞧你這身體……,算了我也就不勉強你了。”

“怎麼,晚上你還安排了什麼活動?”

“噢,我忘了告訴你了,今天晚上我約了幾個朋友過來玩玩,跳跳舞、聊聊天,大家熱鬧熱鬧。”

舒朗聽到自己腦袋裏“嗡”地一聲,像有一小堆炸藥被人點燃了導火索,火勢正順著那根纖細的導線一點點向她靠近,她聽到許多紛亂的聲音,樂器聲,鼓聲,有人直著嗓子唱歌的聲音……臥室外的客廳好像正在經曆一場戰爭,舒朗平躺在床上,盯著臥室天花板發呆,舒朗忽然間感到自己成了生活的局外人。

米克的影子在她床前晃了一下。他似乎是進來找一樣什麼東西。他在床底下那個抽屜裏翻找著,隻看見兩隻手蒼白地反著光,麵目不清。舒朗感到渾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沒有,胳膊、腿和腦袋分別被人拆散下來分放在臥室的各個地方,她自己不能控製自己,胸口發軟,眼皮下墜,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啦,她掙紮著想說話,嗓子眼兒裏卻被人塞滿一團棉花,什麼也說不出。想要睜開眼睛,眼睛卻好像被膠水粘住了,澀極了,沉極了。米克的影子越變越大,神情是冷漠的。他嘴角緊抿著,嘴唇薄得成了一條線。

米克米克米克……

她聽到有人一連串地叫著這個名字。

緊接是許多人發出來的爆笑聲、劈裏啪啦拍巴掌的聲音、尖銳的口哨聲、女人尖叫的聲音。

舒朗突然一陣發慌,她看見自己赤身裸體地躺在屋子中央的一張床上,隻有她躺著別人都站著,他們的笑聲、歡呼聲全是衝著她來的。女人們扭動著肢體,男人們晃動著腦袋,錄音機裏的音樂放得震天響,她一絲不掛從人群裏慢慢升起來,直到臉就快要貼在天花板上那一刹那,舒朗一個激靈醒了過來。

主編的一個電話把舒朗從床上叫起來。

客廳裏燈光很暗,他們在開舞會。

他們像沒看見她似的,他們玩他們的。

“喂,是我。”

舒朗在狹窄幽暗的門廳裏接電話。主編在電話裏大聲說,你們那裏怎麼那麼吵,在開舞會?主編在電話裏催問稿子的事,舒朗頭痛欲裂。主編那端已經掛斷電話,舒朗手裏捏著電話愣了一會兒神兒,這時候她聽到有人低聲在叫她的名字,她扭過臉來看到那張下午被她轟出家門假米克的臉。對不起你叫什麼來著?舒朗微眯著眼,很不禮貌地說。

周兵。他說。我記得我下午給過你名片吧?

舒朗笑道,你還挺頑強的,把你轟走了,你怎麼又回來了?

周兵不做聲,在黑暗中抿著嘴笑。他們在門廳裏找了兩把椅子坐下來,一人點了一根煙抽著,煙頭的小亮點像兩隻紅紅的眼睛,在黑暗中忽閃忽閃的。好啊,我說怎麼找不見你們了呢,原來躲在這兒說悄悄話呢。怡昕像陣風似的旋進來,又像陣風似的轉出去,並把周兵帶走做她的舞伴去了。

第二節 燈光及虛假布景

周兵進入舒朗的生活,並使她的生活一點點地變了樣,這完全出乎舒朗的預料。生活往往和想象的不一樣,想象中可能發生的事,在現實中一般都不可能發生,而有一些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卻像自己長了腳似的一點點地朝前走著,等到你發現它的時候,事情似乎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出版商阿鳥三番五次地打電話給舒朗,說他急著要一組她和米克外出旅行時的照片,因為旅行都是虛構的,當然就不會有照片。但舒朗又不想失去這次出書的機會,隻好請周兵幫忙。

舒朗對周兵說,記住,米克隻是你扮演的一個角色。

周兵聳聳肩笑道,這還用說,真讓我當他我還不幹呢。當時兩人正在街上走,去阿鳥指定的一個地方拍照片,聽了身邊這狂妄男子的話,把舒朗的鼻子都氣歪了。

“怎麼啦,這話你還不愛聽呀?”

“你說的這種破話誰愛昕呀?”

“那相還照不照了?別忘了我可是你花錢雇來的臨時幫忙的。”

“我可不想雇一個不負責任的模特,照出來的相片好不了。”

“這麼說,我現在要走還來得及?”

“隨便。”

兩人在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站著,不知該往哪兒走。恰好被走得滿頭大汗的阿鳥一把薅住,用略微有些尖細的嗓音對他倆說:“天哪,我正滿世界找你們呢,還愣著幹嘛。還不快換衣服準備照相。”

他倆被推進一間小黑屋,由於外麵光線太強一下子不能適應,兩人都跟盲人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著。這時候,舒朗感到周兵的手無意間拉了她一下,但沒等到反應過來就鬆開了。舒朗臉上有點發熱,喉嚨口好像塞了一團什麼東西,火燒火燎的,她想,有什麼事情會發生嗎?

燈亮了,四周是虛幻的沙漠,布景搭得逼真極了就跟真的差不多甚至比真的還像真的,厚重的雲層,起伏的沙丘,還有一棵活得很旺的樹。兩人被化妝師擺弄著開始拍那些虛假的旅行照。一會兒在海灘上漫步,一會兒又在山路上做跋涉狀,服裝發型都是化妝師幫著弄的,那些胳膊腿都跟不是自個兒的似的,被人扭來扭去套上這套上那,舒朗和周兵隻要做出甜蜜微笑的表情就可以了。

周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沙漠是假的,海是假的,山是假的,石頭是假的,連丈夫都是假的,舒朗想起自己那一係列營造幸福的文字,忽然感到一陣反胃。燈光亮極了,人像呆在烤箱裏的脆皮烤鴨,皮膚表麵油汪汪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汗。頭發被化妝師揪得生疼,頭上橫七豎八別滿了卡子,舒朗感到渾身上下被上刑一般,難受極了,臉上的幸福表情卻不能走樣,直到最後嘴角都木了。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