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嗬!”文克爾先生微弱地喘息著說。
“好嗬!”匹克威克先生響應他,脫下帽子向地上一摜,並且發瘋似的把眼鏡甩在廚房的中央。——還對這滑稽的舉動哈哈大笑。
“我們——再——喝——一瓶,”文克爾先生斷斷續續地喊道,開始的時候非常高亢,而結束的時候非常微弱。他的頭垂在胸口;一麵咕嚕著“他不上床”的萬萬不能改變的決定和早上“沒有幹掉老特普曼”的殘酷的懊侮,一麵就人事不醒地睡著了;他就在這種情形之下被兩個青年的大漢子抬著,由胖孩子親自指揮著,送到他的臥室裏去了。史拿格拉斯先生隨後不久也把自己托給了胖孩子進行照應了。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特普曼先生伸出來的友好的手臂,一聲不響地走了,一路上微笑得比以前更有勁;華德爾先生呢,像是馬上要永遠離開家似的親熱地和全家一一道別之後,賞光讓特倫德爾先生送上樓去了,努力想裝出莊嚴和高貴的神氣,但是徒勞無益。
“多怕人的景象!”老處女姑母說。
“討厭!”兩位小姐不覺失聲地說。
“可怕——可怕!”金格爾先生說,顯得很莊重;他的酒量比他的同伴們都要大一瓶半的樣子。“怕死人的事情——非常之怕人。”
“多好的人嗬!”老處女姑母對特普曼先生低低地說。眼睛卻望著金格爾先生。
“而且漂亮哪!”愛米麗·華德爾低低地說。
“啊,的的確確,”老處女姑母又說。
特普曼先生想到洛徹斯特的寡婦:心亂了起來。隨後半點鍾的談話又不能使他紊亂的心情得到鎮靜。新來的客人非常健談;他的掌故之多,唯有他的周全的禮貌可以超過。特普曼先生覺得金格爾的風頭越出越足,而他自己卻是向陰影裏越陷越深。他的笑是強顏的——他的興致是假裝的;當他終於把發痛的太陽穴枕在床上的時候,他恨不得金格爾的頭這時就在他的羽毛褥子底下好讓他隨意處置。
那位毫不疲倦的陌生人第二天一早就起身了,他的同伴們還被昨夜的放縱製服在床上的時候,他就為了增進早餐桌上的興致大賣力氣了。他的努力是如此成功,甚至聾老太太都堅持要他把最好的笑話通過傳聲筒向她傳播一遍;甚至屈尊地對老處女姑母說:“他”(金格爾)“是一個老臉皮的青年人,”對於這個意見,那時在場的所有親屬都完全同意。
老太太有個習慣,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到特普曼先生曾經顯過身手的那個亭子裏去,並且有一套很好步驟:先是胖孩子到老太太的臥室門後的釘子上取下一頂緊小的黑緞子軟帽、一條溫暖的棉布披肩,還有一根有一個大把手的粗手杖;老太太悠悠然地穿戴了帽子和披肩之後,就一隻手拄著手杖,一隻手扶著胖孩子的肩膀,慢吞吞地走到亭子裏,胖孩子就讓她在此呼吸半個鍾頭新鮮空氣;到了一定的時間,胖孩子就再回來帶她回到屋子裏。
老太太做事是非常精確和非常嚴格的;這個儀式已經一連進行了三個夏天,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可是這天早晨,她看見胖孩子並沒有丟下她離開亭子,僅僅走出亭子幾步,鬼頭鬼腦地東張西望,然後偷偷摸摸地,顯出極其神秘的樣子回到她身邊來了,老太太這一驚可非同小可。
老太太是膽小的——大多數的老太太都是如此——她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個胖孩子有什麼不良的企圖,對她有什麼嚴重的傷害,以便占有她的零錢。她原來要大呼救命的,但是年齡和疾病早就剝奪了她的叫喚的能力;所以她懷著劇烈的恐懼心情察看著他的行動;他走近她,用興奮的、而且在她看來是威脅的聲調,對她耳朵裏叫喚,這並不能使她的恐懼減輕絲毫——
“太太!”
碰巧這時金格爾先生正在靠近亭子的花園裏散步。他也聽見了“太太”的叫聲,於是站下來諦聽。他這樣做有三個理由:第一,他是無所事事而好奇的;第二,他是一點兒也不拘泥小節的;第三,也是最後一個理由,他被這些開花的灌木遮住了的,所以,他就站在那裏聽著。
“太太!”胖孩子喊。
“唔,喬,”發抖的老太太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我是你的好主人,喬,是吧!我向來待你很好的。我從來不讓你幹太多的活,我總是讓你穿的暖暖的,吃的飽飽的。
這最後一點是明顯想投合孩子的善良的本意。他像是被感動了,用力地回答說:
“我知道嗬。”
“那末你現在想要幹什麼呀?”老太太說,恢複了一點勇氣。
“我要叫你汗毛倒豎,”孩子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這話像是一種非常殘忍的報思方式;老太太禁不住汗毛倒豎,她不知道這胖孩子將怎樣折磨她,所以先前的全部恐懼又回來了。
“你知道昨天夜裏我在這個亭子裏看見了什麼嗎?”孩子詭秘問。
“啊呀!什麼呀?”老太太叫道,被那肥胖的年輕人的莊嚴的態度嚇住了。
“那個客人——就是膀子受了傷的那個——他吻著和抱著——”
“誰呀,喬?我希望不是女傭人裏麵哪一個吧。”
“還要壞哪,”胖孩子對著老太太的耳朵吼。
“不是我的孫女兒中間哪一個吧?”
“還要壞哪。”
“還要壞呀,喬!”老太太說,她以為那已經是人間壞事的極點了。“那是誰呀,喬?你一定要告訴我。”
胖孩子小心翼翼地四麵看看,在確定沒有人之後,對著老太太的耳朵喊著說:
“來雪爾小姐。”
“什麼?”老太太尖聲道。“大聲些。”
“來雪爾小姐,”胖孩子吼道。
“我的女兒!這簡直不敢相信”
胖孩子連連點頭作為回答,這一動作使他的肥滿的兩頰像魚膠涼粉似的抖動著。
“而她竟容許!”老太太滿臉怒容。
胖孩子臉露出一絲不易查黨的怪笑,一麵說:
“我看見她再一次地吻他。”
假使躲在那裏的金格爾先生能夠看見老太太聽了這話之後臉上的表情,他會突然禁不住的一聲大笑,而泄露出自己正在偷聽他人的談話。他注意地聽著。片片斷斷地忿怒的句子,像“不征求我的許可!”——“像她這樣的年紀”——“像我這樣的可憐老太婆”——“應該等我死了之後,”等等,傳進了他的耳朵;隨後他聽到胖孩子的靴子踏著沙子路的軋軋的聲音,他留下老太太獨自走了。
巧合是稀有的,但是總之是個事實,這就是,金格爾先生頭一天夜裏到馬諾莊園來了之後不到五分鍾,就已經暗暗地下了決心,要毫不耽擱地進攻老處女姑母。他有足夠的觀察力,知道她對他並不是不中意的,而且他認為——不僅是強有力的猜想——她在所有必要的條件之中有一項最使人渴望的東西,就是一筆小小的獨立的財產。那種打倒他的敵手的迫切的心情很快地湧上他的心頭,他立刻決定采取某些步驟來實現這個目的,片刻也不延遲。菲爾丁告訴我們,男子是火,女子是麻,而黑暗王子把它們點著。金格爾先生知道青年人對於老處女們就像燒著的煤氣對於火藥一樣,他決定要趕快試驗一下爆炸的效力。
他一邊盤算著這一切,一邊從藏身處偷偷爬出來,在灌木的掩蔽下,走進房屋。上帝似乎又一次幫了他的忙。特普曼和其他紳士們從旁門走出了花園,正好被他看見;年輕的小姐們剛吃了早飯就出去散步了。正是好機會。
早餐室的門半開著。他向裏麵窺探了一下。老處女姑母正在織東西。他重重咳嗽一聲想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她抬頭看看,微微一笑。遲疑和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的性格是無緣的。他神秘地把一隻手指壓在嘴唇上,走進房,關了門。
“華德爾小姐,”金格爾先生說,裝出一副真摯的樣子,“原諒打擾——拜識不久——沒有工夫客氣——統統被發現了。”
“先生!”老處女姑母驚叫一聲,由於這意外的降臨有點吃驚,而對於金格爾先生的神誌是否清醒不免有些懷疑。
“別響!”金格爾先生用高聲的耳語說——“大孩子——湯團臉——圓眼睛——壞蛋!”說到這裏,他把頭富有意味地搖搖,老處女姑母開始激動得發抖了。
“我想你指的是約瑟夫吧,先生?”那位女士說,努力裝作鎮靜。
“是的,小姐——該死的喬!——叛逆的狗,喬——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氣了——氣得了不得——發狂——亭子——特普曼——接吻和擁抱——諸如此類——呃,小姐——呃?”
“金格爾先生,”老處女姑母不知所措地說,“假使你,先生,你是來侮辱我——”
“一點兒也不是——完全不是,”不害羞的金格爾先生回答:“我無意中聽到了這些話——來警告你當心——表示我一點好意——防止鬧開來。沒有關係——認為侮辱——我就出去——”於是他轉過身,像是要實行他的威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