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不行,”特拉偷到底說了,“這可不能告訴你。這是個秘密——一個大秘密,華卡閣下。”
桑子色的人這麼說著同時把杯子倒過來放著,作為提醒他的同伴,他已經沒有解渴的東西了。山姆注意到這個暗示;並且感覺到這裏麵所包含的難於啟齒的態度,於是就叫把白鐵壺重新盛滿,桑子色的人一聽兩眼發了亮。
“這麼說是個秘密?”山姆說。
“我想這當然是的羅,”桑子色的人說,啜著酒,臉上顯出滿意的神情。
“我想你的主人挺有錢的吧?”山姆說。
特拉偷微微一笑,用左手端著杯子,右手伸到他的桑子色的不可名狀的衣服的口袋上一清二楚地拍了四下,像是表示,如果他的主人照樣的拍拍口袋,也是不會有錢幣的釘鐺聲。
“啊,”山姆說,“原來如此,是嗎?”
桑子色的人含有深意地點點頭。
“算了,我說老朋友,”維勒勸告地說,“你假使讓你主人騙了這個小姑娘,你不覺得你自己真是混賬嗎?”
喬伯·特拉偷,做出一張深深悔恨不迭的臉色對著他的同伴,並且微微地歎氣。“我知道的,而且這正是使我心裏非常難過的地方。可是我怎麼辦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怎麼辦!”山姆說:“告訴學校裏的女士,丟掉你的主人。”
“誰又會相信我呀?”喬伯·特拉偷回答。“年輕的小姐是被人家認為天真和謹慎的化身的。她會否認,我的主人也會這樣。誰相信我呢?我不但丟了飯碗,還將被扣上一個什麼陰謀的罪名吃個什麼官司,我要有什麼舉動,就隻會得到這些結果。”
“這話倒也是,”山姆說,沉思著。
“假使我知道有哪位可敬的紳士願意管這件事,”特拉偷繼續說,“那還有一線希望阻止這私奔的;但是這還是個問題,華卡閣下,在這陌生的地方我一個人也不認識;縱使我認識,十個人有九個認為我在說鬼話呢。”
“這兒來,”山姆突然跳起來抓住桑子色的人的手臂。“我的主人倒是你所需要的人,我想。”喬伯·特拉偷略微抗拒一下之後,就跟山姆來到匹克威克的房裏,向他引見一下,並且把上述的談話又簡略地說了一說。
“我覺得背叛我的主人是非常難過的事,先生,”喬伯·特拉偷說,拿一條大約三寸見方的格子花粉紅色的手絹擦擦眼睛。
“不,是這種感情,人性給予你很大的光榮,”匹克威克回答:“而且那是你的責任啊。”
“我知道是我的責任,閣下,”喬伯很熱情地回答。“我們都應該努力盡我們的責任,我也謙卑地努力盡我的責任,但是背叛主人使我很難過,閣下,縱使他是個流氓,你總是穿他的衣服、吃他的麵包啊”
“你這人很好,”匹克威克說,大為感動了,“是個很忠實的人。”
“得了,得了”山姆插嘴說,他看特拉偷先生的眼淚看得很不耐煩了,“收起你那“灑水車’吧。那是沒有用的,沒有用處的。”
“山姆,”匹克威克責備地說,“我真不高興,你居然這樣一點也不尊重這年輕人的感情。”
“他的感情原是很好的,先生,”維勒先生回答:“他的感性是好的,就是因為好,才要保存在本性的心裏,不讓他白白地蒸發掉,毫無價值的流走了。年輕人,下次你跟抽煙的夥伴在一塊兒的時候,把我這話裝在煙鬥裏——好好想想,現在你先把這塊粉紅的柳條布塞在口袋裏。它可不怎麼漂亮,你用不著像個走繩索的人似的盡揮舞著它。”
“他的話是有道理的,”匹克威克對喬伯說,“雖然他表達方式有點粗魯,間或還有點兒不好懂。”
“不錯,閣下,他是對的,”特拉偷說,“我再不這樣了。”
“很好,”匹克威克說。“那麼,是哪間寄宿學校,在哪呢?”
“那是一座很大的、古舊的、紅磚頭的房子,就在城外,閣下,”喬伯·特拉偷回答。
“什麼時候呢,”匹克威克說,“他會實行這個下流的計劃呀——什麼時候實行私奔呀?”
“就今天夜裏,閣下,”喬伯答。
“今天夜裏!”匹克威克叫。
“就在今天夜裏嗬,閣下,”喬伯·特拉偷回答。“所以我才這樣亂了分寸。”
“必須采取緊急的辦法了,”匹克威克說。“我要馬上去見那學校裏的女校長。”
“請你原諒,閣下,”喬伯說,“這個辦法行不通。”
“為什麼不行?”匹克威克問。
“閣下,我的主人是非常狡猾有心計的人哪。”
“我知道他是的,”匹克威克說。
“他先博得老太太的寵愛,而且是大寵愛。”喬伯繼續說,“說他什麼壞話她都不會相信的,縱使你跪在地上賭咒也不行;尤其是你現在又沒有證據,不過是聽了一個傭人的話,她以為這傭人一定是犯了什麼過失被辭退了,所以說這話來報複。(我的主人一定會這樣解釋。)”
“那怎麼才好呢?”匹克威克說。
“隻有在私奔的時候當場捉住他,才能叫老太太信服,閣下。”喬伯回答。
“這些老貓兒是不到黃河心不死,要撞到裏程碑上才肯回頭。”維勒插了一句。
“但是要在私奔的時候當場捉住他,這是很難做到的嗬,”匹克威克說。
“不知道,閣下,”特拉偷先生想了一會兒之後說。“我想也可能是很容易辦到的。”
“有什麼辦法?”是匹克威克的詢問。
“哪,”特拉偷答,“他買通了兩個傭人,把我和主人在十點鍾時藏到廚房裏,等大家睡了之後,我們就從廚房裏出來,小姐就從臥室裏出來。門口先叫了輛馬車等著,我們上車就走。”
“唔,”匹克威克說。
“唔,所以,先生,我想不如你在後花園裏候著,你一個人在候著——”
“一個人,”匹克威克說。“為什麼要一個人?”
“我想這是很應該的,”喬伯回答,“因為老太太是不願意讓這樣煞風景的事情當眾出醜的,所以人越少越好。還有那個小姐,先生,——設身處地吧。”
“你這話很對,”匹克威克說。“這種顧慮證明你的感覺是精細的。說下去。”
“哪,先生,到那時,我就開門讓你進去——那門就通到園子去,門裏是一條過道——在正十一點半的時候,你一定要正在這時候來幫我破壞這個壞人的計劃,說到這壞人,他可把我害苦啦。”
特拉偷深深地歎起氣來。
“不要難過吧,”匹克威克說,“你地位雖低微,但心卻是高尚的,他要是有一點兒你這種可貴的優美的感情的話,我對他倒還有些希望了。”
特拉偷深深鞠了一躬;而且顧不了維勒先前的勸告,又兩眼汪汪的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畜牲,”山姆說。“他腦袋裏要不是有一根大自來水管子一直開著,我就該死。”
“山姆,”匹克威克很嚴厲地說,“住嘴。”
“是的,閣下,”維勒答。
“我不喜歡這個計劃,”匹克威克深思熟慮了之後說,“為什麼我不和那小姐的朋友們談談呢?”
“因為他們住在離這裏一百裏遠的地方哪,閣下,”喬伯·特拉偷回答。
“那就沒的說了,”維勒先生在旁邊說。
“再說,”匹克威克先生說,“可那花園我怎麼進得去呢?”
“牆是很低的,閣下,你的傭人也可以扶著你上去呀。”
“我的傭人可以扶我上去,”匹克威克先生機械地說。“你是一定在你所說的那扇門的附近嗎?”
“不會搞錯的,閣下;那是通園子的唯一的門。你聽見鍾敲了之後就輕輕地拍拍門,我馬上開門。”
“我不喜歡這個計劃,”匹克威克說:“但為了那小姐的一生幸福,且又沒有更好的辦法,我隻好采取了。我一定到那裏去。”
因此,匹克威克內在的好心第二次使他卷進一種冒險中去了。雖然他本意不想卷人這漩渦裏。
“那座房子叫什麼?”匹克威克問。
“西門大廈,閣下,在鎮市盡頭向右邊略走幾步;它是孤零零的,離馬路沒多遠,大門口的銅牌子上刻了名字。”
“我知道的,”匹克威克說。“我從前在這鎮上看到過。你放心好了。”
特拉偷又鞠了一個躬,轉身要走的時候,匹克威克塞了一個金幣在他手裏。
“你這人很好,”匹克威克說,“你的心地讓我佩服。不要謝了。記住——十一點鍾。”
“不要擔心,我不會忘記的,閣下,”喬伯·特拉偷答。說了這話,他就走出房間,山姆跟著他。
“喂,”後者說,“這哭哭啼啼倒是個好方法呀。這麼好的利益,我也要哭得像大雨天的水管子了。你是怎麼弄出來的?”
“那是發自內心的,華卡,”喬伯嚴肅地回答。“早安,閣下。”
“你是個沒用的家夥嗬,你是;——我們到底把你的話都掏出來了,”喬伯走開的時候維勒這麼想。
湧上特拉偷腦子裏的思想究竟是什麼,我們不知道。
白天過去了,夜漸深了,快十點鍾的時候,山姆·維勒報告說,金格爾先生和喬伯一道出去了,他們的行李已經打好,並且已經叫了一部馬車。陰謀顯然在進行了,正如特拉偷所說的。
十點半了,到了匹克威克先生出發去執行他的艱難的任務的時間。他婉拒了山姆的體貼——穿上大衣,這可為爬牆帶來不便,之後,就帶了山姆出發。
月亮很好,隻是掩在雲層後麵。是晴朗幹燥的夜晚,不過特別地黑。濃濃的黑影籠罩著小路、籬笆、田野、房屋和樹木,空氣又熱又問,在壓製著萬物的陰暗之中唯一變動的是那夏季的閃電在天邊微弱地顫抖著。一隻不安的看家狗的吠聲更添這夜的寂靜。
他們找到了那座房子,看了銅牌子,繞著牆走到園子後麵。
“你幫我爬過牆之後你就回旅館去,”匹克威克說。
“是的,閣下。”
“你不要睡,一直等到我回來。”
“當然羅,閣下。”
“抱住我的腿;我說‘上’,你就輕輕地把我舉上去,”
“是啦,閣下。”
做好這些事先準備,匹克威克就抓住牆頂,說了一聲“上”,這話不折不扣地照辦了,不過有些過頭了。或許是匹克威克的身體如他腦袋般有彈性,又或維勒心中的輕輕一推完全超出了匹克威克的想像,總之,他幫忙的結果是一搡就把這位不朽的人物完全送過了牆,壓壞了三棵醋栗和一棵玫瑰之後,終於直挺挺地落在下麵的花圃裏了。
“你沒有使自己受了傷吧,我希望,閣下,”山姆看見他的主人這麼神秘地消失在牆的那邊,吃驚之餘連忙用出聲的耳語這樣說。
“我當然沒有使自己受了傷嗬,山姆,”匹克威克在牆那邊回答,“但是我想倒是你使我受了傷了。”
“對不起,閣下,”山姆說。
“沒有關係,”匹克威克說,爬起身來。“不過劃破了幾塊皮。走吧,不然我們要被人聽見了。”
“再會了,閣下。”
“再會。”
山姆·維勒踩著偷偷摸摸的步子走了,把匹克威克一個人丟在園子裏。
燈光不時從這座房子的這個或那個窗戶裏透出來,或者從樓梯口射出來,像是裏麵住的人們正準備睡覺去。匹克威克因為不想在時候沒到之前太靠近那扇門,就蹲在一個牆角裏等著。
這情景足以令許多人垂頭喪氣。然而匹克威克既不喪氣,也不憂慮。他知道在基本上他存心是好的,而且他對於高尚的喬伯是絕對信任的。很沉悶,這是的確的;雖說不上陰慘;但是一位用腦筋的人總能夠在沉思默想上好好利用時間的。匹克威克思索得打起瞌睡了。他突然被鄰近的教堂的鍾聲驚醒了,鍾聲和諧地響著——是十一點半。
“是時候了,”匹克威克想,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抬頭看看房子。燈光已經沒有了。百葉窗已經關上了——都上床了,他踮著腳尖走到門口,輕輕地敲一下。過了兩三分鍾並沒有任何反應,他就稍微重了一點再敲一下,後來更重一點兒又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