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事情實難揣摩,十幾天前還舉國讚成帝製,十幾天後就風雲突變了。北京城內袁皇帝的登基大典正緊張籌備時,雲南率先獨立。蔡鍔、唐繼堯通電全國,拒不承認帝製,組織護國軍誓師討袁,兩廣繼起響應,各省紛紛獨立,護國軍大興,南中國上空戰雲密布,一時間,槍炮聲此起彼伏。列強各國勸告無效,集體抵製,包括暗中支持袁氏的日本在內,俱不承認袁氏已造就於世的洪憲帝國。民國四年短暫而陰冷的冬天過後,袁皇帝被迫撤銷了"承認帝製案",又從天上回到地下,成了中華民國總統。南方各省卻不給袁總統麵子,仍是堅持討伐,護國軍的隊伍非但未遣散,反而日益坐大,竟公開宣言要罷免袁氏總統之職,南北武裝對峙的局麵就此形成。袁總統抑或是袁皇帝氣病交加,次年,亦即民國五年六月六一命嗚呼。副總統黎元洪繼任為大總統。黎元洪一上台便宣布遵守民國元年南京孫文政府的臨時約法,恢複被袁世凱強力解散的國會,下令和南方各省護國軍停戰,厲言申令懲辦楊度、孫毓筠、梁士詒等帝製罪犯,國內政局才稍有緩和。
這時,邊義夫已意識到了自己的曆史性失足,在《政府公報》上看到新總統懲辦帝製罪犯的申令,連驚帶愧出了一身熱汗,對恰在身邊議事的秦時頌連連抱怨說,"師爺害我,師爺害我呀!"秦師爺先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待看罷總統申令,才知道倡導帝製成了政治犯罪,當即嘴角抽搐,淚水長流,其痛苦之狀令邊義夫目之心碎。邊義夫想到秦時頌擁護帝製乃信仰作祟,出於善良的目的,並無一己私心,況且和小雲雀爭寵勸進的決斷又是自己做出的,不好多怪秦時頌,也就放棄了對帝製罪犯秦時頌的追究。
"但是,"邊義夫在護軍使署倒劉秘密會議上說,"劉建時是帝製罪犯!是本省的帝製罪犯!該犯與袁賊文來電往,勾結甚密,尤其令本護軍使難以容忍的是,該犯竟敢盜用本省兩千一百萬國民之名,去投票擁護帝製!在座的弟兄都知道,本護軍使立場嚴正,和劉犯進行過堅決鬥爭,王三順就鬥得好嘛,代表我九百萬軍民投了共和一票嘛!本護軍使也在新洪共和報上發表過擁護共和的演詞嘛!所以,我們要密切注意輿論導向,讓劉建時那廝去擔當本省帝製勸進的罪名。至於本護軍使具名發表的那份勸進劄,要絕對采取不予承認的主義,那是本省帝製罪犯劉建時搞的鬼!該犯連全省國民的名義都敢盜用,盜用一下本護軍使的名義也順理成章嘛!去年,本護軍使奉命赴京拜見段總長時,就向段總長稟報過:帝製絕不可行,段總長很讚賞兄弟這話,誇兄弟大事不糊塗哩!段總長現在不但是陸軍總長,又兼任內閣總理了,我們更要去追隨,去擁戴!至於省城這位罪犯督軍,我們要堅決搞垮他!段總理人格偉大,心地仁慈,不準我們擅造戰端,我們就用別的辦法去倒他!"
其時,黎元洪下令各省實行督軍製,劉建時剛剛被新總統特任為本省督軍,邊義夫對此極為不滿,已準備全方位施展手段顛覆省城劉氏政權了,"劉建時這個督軍很壞呀,本省這麼窮,袁賊登基之時,他競孝敬了新洋五萬元的擁戴費!本護軍使有確鑿的證據。弟兄們要通過各種渠道把這件事透露到省城去,要把數字說大一點,可以說這位劉督軍送了袁賊五十萬!這老狗經常欠下麵的餉,一欠就是半年一年,卻一把送了袁賊五十萬,他的兵能不索餉麼?能不兵變麼?胡旅長前幾天不是說省城二旅有兵變征兆麼?"邊義夫興致勃勃布置著,"那就盡快促成省城的兵變嘛,不但是二旅,一旅也要去運動,爭取把省城變成臭豬圈。還要到省城各界秘密發動,請願,遊行,罷工、罷課、罷市,什麼好鬧就鬧什麼。花界要特別注意,劉建時不是把花捐收到民國二十年了麼?收的這些花捐哪去了?現在知道了吧?孝敬袁賊了!一把就是五十萬啊,禍省殃民啊!本省民眾在吃土,這帝製罪犯給袁賊一送就是五十萬。請受害姐妹們打出懲辦本省帝製罪犯劉建時的口號請願嘛!"
說到動情處,邊義夫眼淚汪汪,連他似乎都相信了自己信口說出的關乎"五十萬"的胡話。手下弟兄便順杆子爬,一個個嚷得比邊義夫還凶。這個說劉犯給袁大公子送過金佛爺,那個說劉犯要為袁賊造行宮,說得最生動的是受過屁選挫折的王三順。王三順拍著桌子,擰著大頭,展現著一臉真實生動的義憤,大嚷大叫,"諸位,諸位,你們聽我說:最可惡的是,這個帝製罪犯搶了本省許多民女要往賊宮裏送啊,袁賊一死,沒來得及送過去,全讓劉犯作踐了!這劉犯簡直是十惡不赦呀!邊爺,咱不能不管呀!咱這隊伍是四民主義的隊伍,是專愛民,專保民的隊伍,省城民眾處於水火倒懸之中,咱得把省城民眾從水火裏解救出來呀!"邊義夫神采奕奕,頻頻點頭,"要解救,一定要解救的!三順一說,本護軍使想起來了,還有一個工作也要盡快做起來:請省城各界民眾多向我們呼籲嘛!驅劉的口號讓省城民眾代我們喊出來嘛!我們呢,背地裏努力主持這場倒劉運動,表麵上要保持中立,要不動聲色,這樣將來就好向北京段總理、徐次長他們交待了。"
暗中主持這場驅劉運動時,邊義夫已開始了從地方軍閥向未來高級政客的實質性轉變,中國政客台上握手台下踢腳的那一套,邊義夫已在孜孜不倦地努力學習了。因而,驅劉運動在私下搞得最緊張的時候,恰恰也是邊義夫和劉建時表麵關係最好的時候。雙方惡語相向,互揭瘡疤的激烈電戰停止了,和平的罌粟花盛開著,地產煙土的貿易規模進一步擴大,省城的一旅、二旅和新洪的三旅、四旅來往頻繁,相互觀操,還比賽過幾場籃球。高層來往也實現了,六月中旬,劉建時在自己衛隊的嚴密保護下,陪同前來西江省巡視的徐次長率先訪問了新洪,受到了邊義夫和新洪護軍使署袍澤弟兄的熱情款待。徐次長對此表示滿意,再次代表段先生要求一老一少二位將軍捐棄前嫌,攜手並進,共創西江省和中華民國美好明天。劉建時便也做出姿態,當著徐次長的麵邀請邊義夫於方便的時候對省城進行友好訪問。
八月初,邊義夫攜二太太趙芸芸並幾十號文武應劉建時之邀,對省城進行了一次為期五天的友好訪問。劉建時為表示攜手的誠意,破格接待,親率府上新老十位太太傾巢出城,予以歡迎,並在督軍府大擺宴席,為邊義夫接風洗塵。劉建時在歡迎演詞中稱邊義夫為"邊少帥",讚少帥年輕有為,以四民主義建設新洪,新洪並西江省南方廣大地區大有希望。邊義夫在答詞中稱劉建時為"劉老帥",誇老帥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省城並西江省北方之廣大地區更是前程遠大,不可限量。對最為痛惡的本省帝製女罪犯小雲雀,邊義夫恭稱八嫂,在保民股份公司參觀時,誠懇建議八嫂將每箱地產煙土的抽頭再多提一些,不要讓省禁煙司賺得太多。許諾說,新洪方麵可以以提價的名義為之掩護。小雲雀大為高興,直說邊弟知人冷暖。邊義夫投之以桃,劉建時便報之以李,送了邊義夫十盒米國最科學的膠皮套套,請邊義夫帶回去好生享用,還建議邊義夫在其控股的劉吳記橡膠製套工廠投資一二,共謀發財與發展。
劉建時指著自己年方十六的十太太吳飛飛,頗為自得地向邊義夫介紹,"邊少帥呀,這便是劉吳記橡膠製套工廠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吳飛飛小姐,你十嫂。新近剛被一致補選了個省議會議員,也算是本省最年輕的議員了。年輕麼,頭腦就靈活,仿造米國膠皮套很有些辦法,生產銷售形勢都還是不錯的。你邊少帥投個五千元、一萬元,當年就能收回成本。"邊義夫敷衍道,"劉老帥,你是知道的,新洪是窮地方,兄弟是窮護軍使,哪有錢投資呀?!"吳飛飛便小妓般媚笑著,用那奶味未脫的聲音無遮無攔地說,"邊少帥,那你可以幫我們推銷呀!你當著新洪護軍使,手下有那麼多兵,得多少雞巴呀?少說也有五六千根吧?不套起來可不得了呀?五六千根雞巴滿世界亂戳,得生出多少野孩子呀?我可是有切身體會的——"白嫩的小手指了指劉建時,毫無尊重的意思,"去年這老東西在省立小學瞄上了我,硬把我摟到他的花車裏,隻戳了我一次就戳大了我的肚子,讓我在學堂裏生了個死胎。學也上不成了,隻能做他的十太太,做省議員。"邊義夫哭笑不得,婉拒道,"十嫂,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弟兄雖有雞巴,卻不敢四處亂戳,我有軍紀哩。"吳飛飛又拍手大叫,"我知道,我知道!我家老東西說過你的好事,你盡割人家當兵的雞巴,說是有一次割了三百多根,當場撐死了二十多條狗,是不是?"劉建時白了臉,厲聲阻攔,"飛飛,你真是太不像話了!當麵造我的謠!我何時說過邊少帥一次割過三百多根雞巴?!"吳飛飛畢竟隻有十六歲,不懂政治,仍是大叫大嚷,"劉建時,你別賴!你就說過,就說過!是在九太太和我和你,咱們三人同床幹那事時說的!我記得清哩……"吳飛飛話未說完,邊義夫實是隱忍不住,啞然失笑起來。劉建時惱火透頂,抬手給了吳飛飛一個大耳光,這才讓自己最小的十太太住了嘴。
在省城訪問期間,邊義夫還秘密會見了省軍第一旅旅長陳德海,第二旅旅長周洪圖,對可能的兵變有了進一步了解。據這二位旅長說,劉建時的昏聵已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從旅團營長到士兵的軍餉全欠了近一年,弟兄們已是兩年不知肉滋味了,最近弟兄們鬧了一下,才發了些臭哄哄的豬大腸給弟兄們改善生活,二位旅長去劉府訴苦,求劉建時多少給點現洋,劉建時卻說,省城的婊子就這麼多,花捐都收到民國二十年了,我有什麼辦法?!邊義夫深表同情,建議他們將此事稟報陸軍部促成解決,並當場奉贈二位旅長每人大洋一千元,聊解無米之炊。
兩位旅長隱去後,省城天理大學教授,著名屁翁鄭啟人先生又影子般閃到邊義夫麵前,對吳飛飛當選省議會議員,並在省議會大肆兜售膠皮套一事極表憤怒,"邊護軍使,這是何等之荒唐啊!兄弟遊學列強十四國,從未見過如此荒唐之景象啊!十六歲之奶味小學生競做了省議員,竟和兄弟這遊曆過列強十四國的著名大學教授同堂議政,競還是一致民主補選上去的!競在堂堂省議會之莊嚴所在賣那專套生殖器官的套子,竟說是優惠服務於省議員,以免梅毒傳播!議會斯文掃盡,本省斯文掃盡呀!邊護軍使,您不但要護軍,也要護民護省啊,本省斷不能再容劉建時這帝製罪犯蹂躪下去了!去年,兄弟曾和護軍使派來的代表王三順先生聯合一致,向帝製罪犯劉建時發起過嚴峻的鬥爭,想必護軍使是知道的吧?"邊義夫連連點頭,"兄弟知道,都知道!王三順先生回到新洪就向兄弟稟報過,說是鄭教授極其正直無畏哩!兄弟以為,以教授之正直無畏,應做議長才對!"鄭啟人眼鏡片後的兩隻小眼睛一下子奇亮無比,"邊護軍使,您對省城政治之洞察入木三分,您過去說得對呀,省城是屁選,屁選之下安有好卵?兄弟又如何選得上議長呢?兄弟就是遊學列強二十四國也是無用的!"邊義夫心想,你這屁翁就是好卵了?你他媽算哪一國的好卵?嘴上卻好言安慰,"快了,快了,待兄弟應你們省城各界民眾的籲請進了省城,必得實行真正的民主!憑鄭教授遊學列強十四國的資格,當選議長當有絕對把握!現在教授一定要繼續鬥爭,為民主而鬥爭,要把驅劉的口號英勇地喊出來!要向北京黎元洪總統發電,向段總理發電,請誅本省帝製罪犯劉建時以謝省民!"
結束友好訪問,回到新洪,邊義夫對訪問成果進行了深刻的總結和解剖,對王三順、胡龍飛、查子成、秦時頌等心腹部下說:"劉建時這帝製罪犯自己死到臨頭了,卻還亡我之心不死!該犯大造老子的謠言,竟然造到他小老婆的床上去了!該犯荒淫無恥,竟然又娶了個十六歲的小太太!竟然是個小學生!竟然經常和幾個太太同床淫亂——弟兄們不要去羨慕,尤其是王三順先生要注意。王三順,你不要衝著我笑,你是個淫棍,你要注意。你雞巴要敢亂戳,我邊義夫認識你,四民主義的軍紀不認識你——從這次友好訪問的情況來看,省城正大踏步地向臭豬圈方向前進。劉建時隻愛銀子和女子,不愛兵,不愛民,已是天怨人怒。天理大學那位屁翁教授主動找了我,想當省議長,我就囑他好好去鬧民主,賣力發動驅劉運動,籲請我們開進省城!周洪圖、陳德海這些軍官要想拿到劉建時的欠餉,就得早日發動兵變!"邊義夫愉快地揮著手,"弟兄們,都準備到省城臭豬圈裏牽豬去吧!"
省城的民主運動發端於鄭啟人教授的長篇雄文《從帝製鬧劇看獨裁本質,兼及兄弟對本省時局的幾點淺見》。雄文刊載於八月十六日的天意報,矛頭直指督軍劉建時,暗喻劉建時乃本省帝製罪犯。鄭文隱晦,稱劉建時為"某老漢",道這"某老漢"玩本省議會,本省民眾,本省軍隊於股掌之間,操縱選舉,強奸民意,依附袁賊。鄭啟人在文中以知情者的口吻透露說:本省經濟早已崩潰,軍隊欠餉,百姓吃土,該老漢卻將敲骨吸髓所榨取的五十萬大洋獻給袁賊,以做晉身之階。因此,鄭啟人表達了自己的"淺見":本省再也不能讓該老漢如此蹂躪下去了,各界民眾應奮起自救,發出憤怒的吼聲,讓該老漢帶著他的姨太太們從本省滾出去,還省政於議會,還軍餉於官兵,還食糧於民眾。
此文一發,省城震動,天理大學和省城各校園率先沸騰,當日下午即有學界師生逾三千人走上街頭,響應鄭啟人教授的英勇號召,發出了憤怒的吼聲:"殺帝製罪犯劉建時以謝省民!""還吾民脂膏血汗,決死追討本省五十萬元!"當晚,花界妓女們也擁到督軍府門前請願,打出的請願標語同樣和五十萬元有關:"請退花捐五十萬!""督軍富裕姐妹窮,懇請緩征民國二十年後之所有花捐!"
劉建時被這突然而至的民主運動弄得暈頭轉向,直到天黑透了,才想起戒嚴。當夜十二時在督軍府召開戒嚴大會,劉建時拍著桌子公然大罵,"他祖奶奶!誰說老子給袁世凱送了五十萬?啊?天理大學的鄭啟人是別有用心,是造謠,是唯恐天下不亂!日他祖奶奶,老子有這五十萬不會留著自己花?不會再娶幾房姨太太?這個鄭啟人要抓,要殺!天意報要封掉!"當夜,天意報的報館被暴力搗毀,主編、主筆以上之文員全被逮捕,有的是在報館抓到的,有的是在家裏抓到的。天理大學被包圍,軍警和學生發生流血衝突,學生死了三人,受傷一百餘人。始作俑者鄭啟人教授卻沒抓到。鄭啟人教授在軍警包圍天理大學之前,已在邊義夫的安排下安然逃到新洪禁煙局駐省城辦事處,由該處情報人員武裝保護,連夜送往新洪。過了西江,得知學生們死傷慘重,鄭啟人教授欣慰地笑了,深刻指出,"民主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是必須流血的,現在終於流血了!"
流血事件就此不斷,省城陷入腥風血雨中。九月二十四日,天意報主編段雙輪先生以煽動叛亂罪被處絞刑,另有主筆、社董六人被處五至十年徒刑不等。絞決段主編時,天理大學再度爆發騷亂,兩千多號學生強行衝出校門,為段主編並死難學生舉行追悼大遊行。劉建時要軍警"格殺勿論",軍警卻因欠餉問題遲遲不得解決,公然抗命,拒絕再度開槍。情急之下,劉建時派趙侍衛長帶著省軍衛隊前去鎮壓,結果,又有二十一位學生倒在血泊中。目睹此等慘景,二旅旅長周洪圖再也按捺不住了,派親信隨從便裝過江去向邊義夫討主張。邊義夫的主張和周洪圖不謀而合:決不能再向學生、民眾開槍,要順應民心民意,伺機兵變,武力驅逐帝製罪犯劉建時。這一來,民主運動開始向兵變方向發展,趨勢不可逆轉。
然而,想不到的是,這兵變發生得卻太突然,也太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了,不說劉建時、邊義夫沒想到,就連處心積慮準備實施兵變的周洪圖也沒想到。起因竟是在煙土上!因著省城民主運動的日益高漲,九月二十七日,劉建時不得不從保民公司拿出一批庫存煙土,充做軍餉發給兩旅弟兄。煙土發到各連後,各連沒法處理,又都紛紛賣給了小雲雀的保民股份公司。發煙土時,是按二十四塊袁大頭一箱算的餉,保民公司往回收時,對折給現錢,隻十二塊袁大頭一箱。周旅的三團沒生什麼事,四團團長左聾子卻在九月二十七上午十二時許氣衝衝找到旅部來了,問周洪圖,"周旅長,這一箱煙土合多少大頭呀?"周洪圖說,"合二十四塊呀,你嚷什麼?"左聾子仍是嚷,聲音且又大了許多,耳朵也湊到了周洪圖麵前,"周旅長,你再說一遍,合多少大洋一箱?兄弟耳朵聾,沒聽清!"周洪圖明知左聾子是在裝聾,卻也不好點破,又大聲重複了一遍,"二十四塊大洋一箱!"左聾子這回算是聽見了,眼皮一翻,"那小雲雀的保民公司咋按十二塊收呢?它咋不二十四塊往回收?"周洪圖心裏也有氣,"左團長,這你別問我,有能耐你找劉督軍去!你不是不知道,小雲雀是劉督軍的八太太!能把這些煙土發下來,還是我和一旅陳旅長說破了嘴皮子才求得的!"左聾子沒再說什麼,罵了句髒話,轉身走了。周洪圖以為這事就算過去了。不曾想,過了沒一小時,大約過午一點左右,城南方向響起了排槍聲,一陣緊似一陣。城南並無二旅的駐軍,周洪圖。心中一喜,以為是第一旅的弟兄起事了,正要派人去找陳德海打聽,底下的報告來了,說是左聾子反了,帶著四團的弟兄占領了保民公司,開槍打死打傷十幾個人,連保民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小雲雀也被流彈擊傷了屁股。這邊報告未畢,那邊督軍府趙侍衛長帶著劉建時的手令過來了,要周洪圖會同一旅陳德海即刻剿滅左聾子團的叛兵。周洪圖沉思片刻,既沒說剿,也沒說不剿,隻說要和陳德海一起先見劉建時。
到督軍府見劉建時正好兩點,一旅旅長陳德海已先到了,正紅著眼圈和劉建時說著什麼。劉建時一副怒不可遏的樣子,揮著那杆部下們見慣了的銀煙槍,在會客廳裏老狼似的走來走去,又喊又叫。一見周洪圖進來,劉建時便大睜著燈籠般的眼劈頭問道,"周旅長,你是不是也反了?啊?你祖奶奶,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叫兵嗎?全是匪!連我八太太的保民公司都敢搶!你狗日的咋不去給老子剿?還跑來找我幹什麼!陳德海不聽我的,你周洪圖也不聽我的嗎?!"周洪圖這才知道,一旅旅長陳德海已拒絕了劉建時的命令,提到喉嚨口的心才放下了。這時,陳德海仍跟在劉建時身後,好言好語地勸,"劉督軍,您得愛兵啊!沒有兵,您掠到再多的銀子也靠不住呀!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城裏在鬧民主,咱們不能再逼自己的弟兄走絕路了……"劉建時根本聽不下去,甩起手上的銀煙槍,惡狠狠打到陳德海的腦門上,陳德海腦門上當即鮮血爆湧,"陳德海,我你祖奶奶,你狗日的還不給我住嘴!"陳德海捂著血淋淋的額頭,堅持說到底,"劉督軍,兄弟這隊伍已經不好帶了,兄弟就是把隊伍拉上去,弟兄們也不會打左聾子的四團,會掉轉槍口打咱們這些當官的!劉督軍,今天你非選擇不可了:究竟是要兵,還是要銀子,要女子?要兵,你就得殺了你八太太小雲雀平息眾怒,小雲雀的保民公司實是太黑了呀!"劉建時一聽要殺自己最會撈錢的八太太,火氣更大,氣洶洶地又舉起了煙槍。周洪圖實是看不下去了,上前架住了劉建時的手,衝著陳德海吼,"陳旅長,你還說什麼?劉督軍讓咱打,咱就去打,別再說了!快走!"劉建時馬上叫,"對,就是一個字:打!老子既要女子,也要兵!周旅長、陳旅長,你們去向弟兄們傳我的話,打得好,滅了左聾子的叛兵每人賞二兩地產煙土!"陳旅長直到那一刻還沒起心兵變,又勸劉建時,"劉督軍,都到這份上了,您還賞地產煙土?就不能賞點現大洋?"劉建時揮揮煙槍,"地產煙土不也是現大洋麼?賣不出去的全讓保民公司收回就是!"
出了督軍府大門,鑽進陳德海的汽車裏,周洪圖馬上對陳德海說,"劉建時這老東西已經瘋了,我們再和他說啥也沒用。陳旅長,現在我們隻有一條路可走:包圍督軍府,逮捕劉建時!"陳德海怔了一下,"周旅長,這就是說,你我兩旅弟兄一起參加兵變?"周洪圖點點頭,"這叫官逼民反,不反也得反了!"擔心陳德全害怕,又補充了一句,"也不能算反,就是武裝索餉嘛,去年東江省軍隊也和麻督軍鬧過的。"陳德海還是怕。"這一來,中央不要怪罪麼?事後向陸軍部咋交待呀?萬一定咱個叛亂罪就壞了。"周洪圖早已打定了主意,"我們穩當點,不殺劉建時,也不自作主張,電請新洪護軍使邊義夫率部人城收拾局麵!邊義夫不是尋常角色,和陸軍部徐次長,內閣段總理都有關係,看那意思也想做這督軍——不想做督軍,他一人送我們一千大洋幹啥?文來電往和咱套近乎幹啥?咱就擁戴邊義夫來做督軍!我看邊義夫比劉建時高明,起碼知道愛惜部下,愛惜為他賣命的弟兄們。至於咋處置劉建時,我們就讓邊義夫說話,日後有麻煩也算他的!我們既不當這個督軍,就不擔這個責任!"陳德海想想,也實無更好的辦法了,便同意了周洪圖的主張,隻憂心忡忡地強調說,"局麵得想法控製住,決不能讓弟兄們在省城亂來,千萬別把咱這兩旅兵變成了一群匪。省城現在已經亂得像豬圈了。"周洪圖說,"那是,我們要和弟兄們說清楚,這是索餉,一定不得騷擾百姓!還有就是,我們現在要公開支持各界的民主運動和請願活動了,讓他們放開手腳好好鬧下去!他們鬧才真正叫官逼民反呢!"陳德海捂著仍在流血的額頭,應道,"是的,這話我早就想說了:劉建時簡直是屠夫!就衝著他打死打傷這麼多學生,就不配再做這個督軍了。"周洪圖接了一句,"就衝著甩你這一煙槍,你也不能再擁戴他做督軍了!"兩個旅的兵變在短短五分鍾裏就這樣由兩個旅長匆匆決定了。
九月二十七日下午三點左右,省城的大混亂開始了,兩個旅的武裝弟兄從各自的兵營中潮水般衝上大街,像突然從地下冒出的蝗蟲,一時間鋪天蓋地。全城各處同時響起了驚天動地的腳步聲,不少地方響起了密集的槍聲。雖說周洪圖和陳德海都反複交待不準騷擾百姓,可窮瘋了的弟兄哪管這一套?幾乎是跑到哪裏搶到哪裏,見一個店麵搶一個店麵,說是自己給自己發餉。帶不走的餉——那些笨重物件,便用槍彈去射,用刺刀去捅。整個省城在槍擊聲、腳步聲、馬蹄聲、叫罵聲、哭號聲……等等、等等的磅礴交響中,勢不可擋地迅速向豬圈方向前進。占領了保民公司的左聾子最是無恥,一見城中大亂,當街武力征用了各式轎子,並那東洋車、腳踏車、平板車,甚至嬰孩車去裝運保民公司的庫存煙土。運罷,一把火燒了保民公司。保民公司並非孤立存在,兩邊皆是店麵,俱也燒了起來,瞬時間半條街烈焰翻滾,濃煙如雲。周洪圖、陳德海一看不妙,派出各自手下的執法隊開槍鎮壓,當街槍斃十三名劫犯,才於五時前後初步止住這場極大的混亂。
六時許,死灰複燃的天意報和民意報同時發出號外,聲稱省城發生革命,周、陳二旅長順應民主潮流,在民心、民意的擁戴下,已武裝捕獲禍省殃民之帝製罪犯劉建時。七時許,壓抑已久的民主獲得了總爆發,全城各界大遊行開始。民主鬥士鄭啟人先生尚在新洪避難,來不及趕回來參加革命,天理大學便推出新洪籍學生沈人傑為領袖,率學界兩萬學生舉行提燈遊行,並向周洪圖、陳德海兩位旅長遞交了學界求誅劉建時,敦促邊義夫護軍使赴省城為督的請願書。是夜,出現在督軍府門前的遊行、請願團體多達百餘,連省議會也組織了議員團參加請願,要求將帝製女罪犯小雲雀、吳飛飛等劉建時的六位太太議員逐出神聖的省議會。督軍府門前的廟前大街整夜被堵得水泄不通,四處流火四處燈,景象極是壯觀。
成了俘虜的劉建時仍是虎死不倒架,揮著煙槍衝著周洪圖和陳德海一個個"日你祖奶奶",一個個"叛逆",大罵不休,幾次罵得興起,還試圖對陳德海額頭再敲上一槍。周洪圖怕煙槍傷人,讓自己的衛兵硬奪了下來。劉建時便不顧身份地耍起了無賴,倒地大哭,聲言不活了,要喝煙自殺。周洪圖也不客氣,當場取了大煙,請劉建時喝將下去。劉建時接過大煙不去喝,卻往地下踩,邊踩邊罵,"老子不死,老子得讓你們這些叛逆去死!日你們祖奶奶,邊義夫這雜種都不敢給老子來這一手,你們敢兵變!"陳德海不承認這是兵變,說是索餉。劉建時又看到了一線希望,說,"要錢老子沒有,煙土保民公司倒還有不少,劉吳記橡膠製套廠還有些沒銷出去的膠皮套,你們都拿去賣,賣了錢全算你們的!"周洪圖譏諷說,"算了,你留著吧!尤其是那套雞巴的套子,你用得著,你太太多嘛!"劉建時還以為這是場可以討價還價的談判,又和周洪圖、陳德海商量,"周旅長,陳旅長,你們看這樣好不好?你們別鬧了,我讓你們一人在保民公司入點股!跟老子一起發點小財!"陳德海歎息著說,"劉督軍,兄弟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你聽聽督府門外民眾的吼叫聲,本省各界要殺你這個罪犯以謝省民!你還和我們來這一套!就是我們放過你,門外的各界民眾也放不過你!"劉建時這才怕了,"你們要殺我?你們敢殺我?我是你們的老長官了!"周洪圖笑道,"所以,我們不殺你,隻代表弟兄們問你要欠餉,殺不殺你由邊義夫來定!我們已發電給邊義夫了,請他來省上做主。邊護軍使做主殺你,我們不攔;邊護軍使做主放你,我們放行。"劉建時又耍起了無賴,倒地大哭,"我日你們祖奶奶,你們引狼入室!你們借刀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