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大年初一淩晨祭拜祖宗、向長輩磕頭拜年,是萬家營一帶鄉村的傳統習俗。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浪中,男人們先在自家過世的先祖神位前叩頭,再向長輩拜年,而後便到本族各分支宅院,繼而街坊近鄰,逐一叩拜。在黎明的昏暗中,鄉村的街巷裏人們熱情地相互問詢、真誠地叩拜與謙恭地推讓,歡聲笑語不絕於耳。在這新年第一天,人們素日的煩惱和相互間的恩恩怨怨,也似因這一聲問候與禮讓,而隨著四處飄逸的煙火香氣雲散。
興善一家先來月姑家。夫妻倆拖帶著春堂,三人默默在永義像前祭拜後,又為月姑磕頭,月姑不讓,說你倆年紀比我還大兩歲呢,興善和艾葉齊說:“話可不能那樣說,禮法不能亂的。”
月姑從被窩裏拖出青山,說:“快起,春堂都過來了……給你興善叔、嬸磕頭,再跟他們一塊去拜年……”
青蓮早已起來,穿上新棉衣,紮了兩根小短辮,在黃龍堡集上買的兩枝花卻舍不得戴,放在自己的小木盒裏。這會兒也吵著要去拜年。月姑說,“俺蓮兒聽話,跟娘在家,等會兒娘帶你去串門……你興善叔跟兩個哥哥一塊兒去,他們是男人,咱倆,還有你嬸,是女人,咱們一塊兒……”
青蓮噘起小嘴:“我也是男人……”
春堂哧地笑了,青山瞥著嘴說:“丟,丟,丫頭片子,還是男人呢!”
青蓮說:“哥,我是,就是,你說我是不?”
青山朝青蓮笑著點頭:“好,是,你是男人,行了吧?”
艾葉說:“甭看青蓮是丫頭,長大說不定比你們男人還強呢。”
月姑看著青蓮俊秀的小臉說:“你嬸誇你呢……我看俺蓮兒也好,長大說不定比你哥有出息……”
興善帶著青山和春堂出去拜年了。月姑對艾葉說:“領我去串個門,也是拜年吧……”
艾葉說:“誰家?”
月姑說:“七叔,隻聽他說住在村北土場邊上,怎麼走,我還不知道呢。”
艾葉詫異地叫一聲:“咋想起去他家?我都沒去過哩……”月姑說:“永義在家那時候,每逢過年都去呢……萬家顯字輩就剩他了,一個人,孤苦伶仃……走,我給他帶點餃子,怕是過年吃不上餃子呢。”
月姑抱著青蓮,艾葉用塊布兜著一大碗餃子。三人從村東頭出去,沿路溝旁邊的小路走一段,又斜插向西北……幸虧太陽才出,地上冰雪凍得結實。
村邊果然有個土場,仍覆蓋著厚厚的白雪,場邊堆放著幾垛麥秸、穀草,一間低矮的土屋吊個草簾。兩人遲疑著掀開簾子,小屋裏黑咕隆咚地啥也看不清。
月姑和艾葉齊喊:“七叔……”卻沒人答應。房間似乎漸漸亮了些,小土炕上亂七八糟,門後的鍋台上卻放著五六個大碗的羊肉、羊雜等。沒有座位,兩人在炕前空地上站著,青蓮偎在娘懷裏不敢下來。艾葉打開布兜,把餃子放進小鐵鍋,蓋上鍋蓋,然後說:“咱們走吧,這地方咋能多呆呢。”
兩人走出屋子,卻遠遠看見萬七來了,手中提根鞭子,身後卻不見羊群跟著。
艾葉說:“七叔,月姑來給你拜年哩,你去哪兒了?”
萬七張大著嘴巴,誠惶誠恐地說:“我把羊圈……圈到個暖……暖和地方,放上草,它們也……也得過年哩!看,我……我這家,沒……沒個坐處呢!”說著,朝偎在月姑懷裏的青蓮笑笑,撩起屋門的草簾,“進……進來,我給孩子拿……拿肉吃……”
月姑說:“七叔,吃上餃子沒有?”
萬七說:“我有羊肉哩,都是他們送來的……”這裏的“他們”是那些委托萬七看管放牧羊群的主家,逢過年殺隻羊總要給他送點煮熟的肉或雜碎。“餃……餃子,我也包……包過,總是煮……煮成一鍋粥,幹……幹脆算了……”
艾葉說:“月姑給你拿來餃子了,你嚐嚐,保準比你自己包的餃子好吃!”
萬七感激地點頭:“月姑跟永……永義一樣,老掛……掛著我……”
月姑說:“七叔,多大歲數了?從來沒成過家?”
萬七裂開嘴笑笑,露出微撅的門牙,“過這個年,就四……四十五了,瞧我……我這樣子,誰……誰肯跟哩!”
艾葉說:“月姑有心給你說個人兒呢,真的!”
萬七回頭看看月姑,連連搖頭:“今年沒……沒戲,都說四……四十五,賣……賣罐子,倒……倒黴的一年……”
月姑笑著問艾葉:“有這說法?”
艾葉認真說:“年過四十五,半身埋黃土。都這樣說哩。可也不一定吧?”
萬七抬手抹一把淌出來的鼻涕,說:“嗯,不不一定呢,馮……馮先生給我起……起名,叫顯……顯運,那時他說,我應……應在這個運……運字上,說不定能有‘後’呢。”
艾葉哧地笑了。月姑輕輕歎口氣,臉上顯出一絲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