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綿綿土 南山

當童稚無邪的年代,我莫名其妙地向往兩個地方:一處是口外的草地,一處是南山。口外的草地太遠太冷,我做夢都夢不到那個野茫茫的地方去,果真夢到那裏也會把我凍醒的。南山雖說近,立在我家的院當中,不必抬頭,用眼一瞟就能望見,但對我來說,它同樣是陌生的,可望而不可即。

到我長大點能在院子裏跑動時,聽說第一天就指著南邊莽莽蒼蒼一動不動的那個龐然大物問:“那是甚?…南山。”是比我大四歲的姐姐回答的,“為甚叫它山?”“山就是山……”姐姐去過一回南山,她當然知道什麼是山了,可我還是不曉得山是什麼。

一個落雪的夜。兩隻貓毛毛爪爪的猛地鑽進我的被窩,把我折騰醒了,就在同時聽見房頂上咚咚地響了幾下,我問祖母:“誰在上麵走動?”祖母小聲說:“不要嚷,從南山下來的豹子。”“豹子,它為甚下山?…大雪封了山,豹子餓得前心貼後心,它們下山來找吃食。”

有一天,父親的最好的朋友佩珍伯伯送給我一枝酸刺子,金黃的豆粒大小的果子擠成了堆。我頭回吃,酸透的嘴過一小會兒卻甜起來。我問佩珍伯伯:“酸刺子長在哪裏?”

“南山。”

還有一回,放羊的老漢把我家十幾隻羊趕進圈,祖母對我說:“今年添了兩隻羊羔。”我向這個麵孔紅得像醉棗的老漢同:

“這麼長時間,你跟羊去了哪裏?是去了口外的草地?”老漢笑笑,說:“全村攏總這麼點羊,不值得去口外。我們去的是南山。”

他提到南山時,聲音變得異常柔和。他說的“我們”,是指他和他放牧的幾十隻羊,並沒有另外一個人。

哦,總是那個南山!

我天天好奇地望著南山,天晴朗時,山上的樹都看得見,有時雲天霧罩的,感到幾分怕人。我相信南山那裏一定跟草地一樣,什麼都有。如果草地沒有珍寶,我家祖祖輩輩為甚總有人去那裏?在我家東房牆角的雜物堆裏,我已經不斷地發現了不少稀奇而有趣的東西:烏黑的樹叉一般的鹿角,轉圈鑲著花邊的尖頂氈帽,重得像石頭似的馬鞍……祖母和母親不準我亂翻,說這些東西是上幾代的老祖宗從草地辛辛苦苦帶回來的。氈帽是我沒見過麵的祖父戴過的。這些寶貝的顏色都顯得發暗,發著一股刺鼻的汗腥氣和牲口氣味,有點像駱駝的氣味:汗加土加鹽的氣味。我當時已見過兩回駱駝,跟牛的羊的狗的氣味全不同。我還不曉得馬身上發著什麼氣味。我的嗅覺自小十分的靈敏。幾十年後,我的有些詩就是憑著嗅覺觸動的靈感而寫出來的,我能聞到遠遠的地方飄來的氣味,從天上的飛雲能聞到雷的氣味,童年時我跟祖母說過,她不信,說:“你又不是雷公!”

童年的南山和草地多麼神秘啊!

記得是一個秋夜,我剛鑽進了被窩,祖母在院子裏大聲喊我:“成漢,快來看!”祖母向來不哄人,她的話全是真的。我翻身下炕,一出家門就看見祖母和姐姐已經站在東房頂上了,她們是兩個黑影,祖母比姐姐高半個頭。祖母因腳纏得特別小,平常難得上一回房,這回居然摸黑上了房,一定望到了什麼迷人的遠景。母親正帶吃奶的娃娃。聽見我慌慌張張上梯子的動靜,從地房子裏衝我吼了一聲:“不要上房亂跑!”我看見祖母在平坦的房頂上盤腿坐著(她因腳小,站立不穩),“成漢,朝南山那兒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