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最初的記憶 我的祖先和有關傳說
(一)
一個人跟自己祖先的聯係,往往是一種自然的顯露,不是憑借家係譜牒和祠堂之類取得有形的認同;用一句神秘或神聖的話說,它多半是從血液潛默地流傳下來的。就我來說,自小聽家裏人說:“我們的老祖宗是蒙古人。”但我和我的家庭跟蒙古族有什麼直接關係,就說不清楚了。隻記得我姐姐結婚時,我已經十一歲,從口外來了一個本家,帶來好多奶製品,還牽來一兩隻羊,從穿戴上看,跟我們很不一樣。我清楚地記得,他在砧板上剁肉時,一手一把刀,剁肉的姿態,十分悠然而靈活。記得我父親跟我說過,內蒙的豐鎮,有我們家的一支人。另外,隻知道民國初年在呼和浩特祖父辦過報紙,他從呼和浩特一回家,就得肺癆病死了。我的曾祖父多半輩子在口外草地經商,先在後套一個叫東勝的地方,後來幾十年一直在經棚(離赤峰不遠),我們家的宅院就是這位能賺點錢的曾祖父置的。
記得我們家的祖墳有三處,一處叫老墳,離城五六裏路,每年清明那天,多半是本家聚財伯伯帶著我去上墳。我扛著鍬,聚財伯伯端著供品,墳地很荒涼,沒有一塊石碑,隻有十個八個坍塌不堪的墳頭。聚財伯父讓我用鍬把墳頭一一培好。還有兩處墳地,一處在關頭,是聚財伯伯的上兩代祖先。另一處墳地是我家的,靠著西古城,埋著我的曾祖父母,我的祖父,一位未成年的叔父也埋在一起,一共三個墳頭。1943年,祖母逝世後。和祖父合葬。1970年,母親逝世後也埋在這裏。父親1961年在天水病逝,埋在天水玉泉觀後麵的山頂上,隔藉河與杜甫《秦州雜談》裏寫到的南郭寺遙遙相望。
從上麵情況,我家有墳的先祖,總共不到二十個。可見這個家族在這片土地上生根並沒有多少代。
小時候,我問過父親,我們既然是蒙古人,何必呆在這裏?記得我父親這樣回答我:“我們的祖先從元朝到現在生活在漢族地區太久了,有的做官,有的經商,生活安定富裕,不願回到蒙古草地。”
1947年夏天,我在上海拜訪翦伯讚先生,他一見我,就肯定地說:“你不是漢人。”(1948年見到艾青,他也這麼說。)我對他說:“我老祖先是蒙古人。”他說:“是蒙古人的那副神氣。”
他說他是維吾爾族。“是你們的祖先把我們脅迫到湖南的。”我說:“那為什麼不回到西北去?”想不到他回答我的話幾乎和我父親說的完全一樣,“多少代在湖南已習慣了,不想回到西域。”
我為什麼不厭其煩地羅嗦這些?如果我不寫,我的後代們不可能知道這些祖宗的蹤跡。首先他們沒有這個很深的“根”的觀念。去年看到定襄新出版的縣誌,提到元朝滅亡以後,元王忙兀特爾的後代在定襄定居,但未說明什麼時候來到這裏。我們這個家係正是這位忙兀特爾的後裔。
(二)
既然我的祖先是忙兀特爾,為什麼姓“史”呢?“史”是漢姓。元帝國亡後,散居在各地的皇族和各級地方官吏,返回蒙古地區的不占多數,大部分隱姓埋名,流徙到各地去討生活。當官的自然得躲躲藏藏。聽父親說,我的這位老祖親忙兀特爾,被封為王,必定是皇族無疑。父親說,當時他是鎮守在陝西山西河南三省交界處的軍事首領,駐守在洛陽一帶。手下有一位親信,漢族人,姓史,是山西晉南人,於是就改姓為史,冒充是他的家屬,逃到了山西。什麼時候輾轉定居於定襄,這段經曆,我就說不清了。我父親也不大明白,隻說他們有些年又回到了蒙古,但過不慣遊牧生活,再次南下,留居在離草地不遠的雁門關內外。一旦有了危難。可回到蒙古。經過幾百年的動蕩生涯,留在定襄的估計隻是一小部分。姓史這一支在定襄,至今已繁衍了不少代。
前幾年,我與李準談起各自的家族史,他也是蒙古族,李準說他是成吉思汗某個兒子的後代,元亡後改姓李,在今河南落戶。去年有一個詩人雲逢鶴來看我。說他的祖先是蒙古人,在海南文昌縣落戶幾百年了。如果從相貌上看,李準的神情,確實像個蒙古人,就像當初翦伯讚和艾青一看見我就肯定我不是漢人。但雲逢鵲白淨紅潤的麵孔,一點也看不出蒙古人的影子。但是,我讀他的詩,卻感到了一種暴烈的激情,覺得他的血液裏似乎仍有些難以消失的蒙古人的氣質。詩人楊煉對我說過,他的血液裏有四分之一的蒙古血流,我相信。我從他的某些詩裏看出他對曠遠的神話傳說非常敏感,他甚至說他在創作中有遊牧的習氣,不願定居。我也談過與他幾乎有相同的創作體驗。也許有人會說,上麵說的這些,太玄虛和神秘了。的確,讓我講清其中的道理,真講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