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的呼喚(1 / 1)

二、最初的記憶 祖母的呼喚

在一篇文章裏,我說過“鼻子有記憶”的話,現在仍確信無疑。我還認為耳朵也能記憶,具體說,耳朵深深的洞穴裏,天然地貯存著許多經久不滅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不是心靈的憶念,更不是什麼幻聽,它是直接從耳朵秘密的深處飄響出來的,就像幽各的峰巒縫隙處滲出的一絲一滴叮當作響的水,這水珠或水線永不枯竭,常常就是一條河的源頭。耳朵幽深的洞穴是童年牧歌的一個源頭。

我十四歲離開家鄉以後,有幾年十分想家,常在睡夢中被故鄉的聲音喚醒,有母親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有祖母深夜在炕頭因胃痛發出的壓抑的呻吟。幾十年之後,在生命承受著不斷的寂悶與苦難時,常常能聽見祖母殷切的呼喚。她的呼喚似乎可以穿透幾千裏的風塵與雲霧,越過時間的溝壑與迷障:“成漢,快快回家,狼下山了!”

童年時,每當黃昏,特別是冬天,天昏黑得很突然,隨著田野上冷峭的風,從我們村裏許多家的門口,響起呼喚兒孫回家吃飯的聲音。男人的聲音極少,總是母親和祖母的聲音。喊我回家的是我的祖母。祖母身體病弱,在許多呼喚聲中,她的聲音最細最弱,但不論在河邊,在樹林裏,還是在村裏哪個角落,我一下子就能在幾十個聲調不同的呼喚聲中分辨出來。她的聲音發顫,發抖,但並不抄啞,聽起來很清晰。

有時候,我在很遠很遠的田野上和一群孩子們逮田鼠,追兔子,用鍬挖甜根苗,祖母喊出第一聲,隻憑感覺,我就能聽見,立刻回一聲:“奶奶,我聽見了。”挖甜根苗,有的挖到一來深,挖完後還要填起來,否則大人要追查,因為甜根苗多半長在地邊上。時間耽誤一會,祖母又喊了起來:“狼下山了,狼過河了,成漢,快回來!”偶而有幾次,聽到母親急促而忿怒的呼吼:“你再不回來,不準進門!”祖母的聲音拉得很長,充滿韌性,就像她擀的雜麵條那麼細那麼有彈力。有時全村的呼喚聲都停息了,隻有耍野成性的我還沒回去,祖母焦急地一聲接一聲喊我,聲音格外高,像擴大了幾十倍,小河、樹林、小草都幫著她喊。

大人們喊孩子們回家,不是沒有道理。我們那一帶,狼叼走孩子的事不隻發生過一次。前幾年,從家鄉來的妹妹告訴我,我離家後我們家大門口,大白天,狼就叼走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狼叼孩子非常狡猾,它從隱密的遠處一顛一顛不出一點聲息地跑來,據說它有一隻前爪總是貼著肚皮不讓沾地,以保存這個趾爪的銳利,所以人們叫它瘸腿狼。狼奔跑時背部就像波浪似的一起一伏,遠遠望去,異常恐怖。它悄悄在你背後停下來,你幾乎沒有感覺。它像人一般站立起來,用一隻前爪輕輕拍拍你的後背,你以為是熟人跟你打招呼,一回頭,狼就用保存得很好的那個趾爪深深刺入你的喉部。因此,祖母常常警戒我:在野地走路,有誰拍你的背,千萬不能回頭。

祖母最後的呼喚聲,帶著擔憂和焦急,我聽得出來,她是一邊籲喘,一邊使盡力氣在呼喚我啊!她的腳纏得很小,個子又瘦又高,總在一米七以上,走路時顫顫巍巍的,她隻有托著我家的大門框才能站穩。久而久之,我家大門的一邊門框,由於她幾乎天天呼喚我回家,手托著的那個部位變得光滑而發暗。祖母如果不用手托著門框,不僅站不穩,呼喚聲也無法持久。天寒地凍,為了不至於凍壞,祖母奇小的雙腳不時在原地蹬踏,她站立的那地方漸漸形成兩塊凹處,像牛皮鼓麵的中央因不斷敲擊而出現的斑駁痕跡。

我風風火火地一到大門口,祖母的手便離開門框扶著我的肩頭。她從不罵人,至多說一句:“你也不知道肚子餓。”

半個世紀來,或許是命運對我的賜予,我仍在風風雨雨的曠野上奔跑著,求索著;寫詩,依我的體驗,跟童年時入迷地逮田鼠、兔子,挖掘甜根苗的心態異常地相似。

祖母離開人世已有半個世紀之久了,但她那立在家門口焦急而擔憂地呼喚我的聲音,仍然一聲接一聲地在遠方飄蕩著:

“成漢,快回家來,狼下山了……”

我仿佛聽見了狼的淒厲的叫聲。

由於童年時心靈上感觸到的對狼的那種恐怖,在人生道路上跋涉時我從不回頭,生怕有一個趾爪輕輕地拍我的後背。

“曠野上走路,千萬不能回頭!”祖母對我的這句叮嚀,像警鍾在我的心靈上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