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最初的記憶 塑造夢的泥土
幾年前,年過六旬的妹妹從老家來看我,回憶久遠的往事時,她說,五十年前,我離家逃難後,家裏東屋內的牆角,有我留下的許許多多捏弄的泥東西,還有一大堆從野地裏挖回來的膠泥。祖母在上麵蓋上一領席子,怕積灰塵和麻雀糞。我在家的時候,這牆角是一塊禁地,妹妹和兩個年齡更小的弟弟,都不敢闖入。
那些泥東西是我用了兩三年工夫捏弄出的成果。其中有一部分是拓的各種模子;有十二生肖、有樹木、有古代的文臣武將。這些模子是我在寺廟裏拓的。我們縣城隍廟的神鬼,大革命那陣子讓念書人(其中有我的父親)用套車的韁繩全部扳倒了,隻廟門口的石欄杆上還殘留著很精美的雕刻。我幾乎把它們都拓成了模子。晾幹的模子敲起來當作響,如鍾聲,拓模子可是件大事,我幾天前就得把泥和好,我把麵團似的黃泥用手不停地向一塊方形青石(我祖母捶衣服用的)上麵重重地摔擲,直到黃泥好像出了油汗,在陽光下金光閃閃的,才算和好。然後用濕的破布蓋起來,讓它“醒”幾天。泥土真的醒了過來,它容光煥發。
記得有一年,陰曆七月十五日到神山去趕廟會。神山又叫遺山,詩人元好同晚年的別業所在地。元好問讀書樓的門窗上全是雕刻。還有雕刻在青石上的。這一帶的石匠遠近出名一五台山上最有名的石牌樓就是神山附近青石村的石匠雕的。我不去看戲,隻顧拓模子,拓好的模子,裝在籃子裏,用濕手巾蓋嚴。遊客以為我是賣吃食的小販,“賣啥?”掀開濕布讓他們看看,有人曉得是什麼,有人沒見過,好奇地問半天。除去用黃泥拓模子外,神山廟會的摔跤場地也使我著迷。我想學點訣竅,長大當個受人敬仰的摔跤手。那天有忻州著名的摔跤手外號叫毛猴的出場,人又瘦叉小,卻會向對方借力,摔倒了幾個門神似的大漢,我挎著沉甸甸的籃子,擠在人堆裏,在牧馬河邊的場地上看摔跤,一直看到第二天黎明。手臂上挎的籃子把手壓得發麻也未放下來一次。
為了拓模子,最遠的一次,我到過河邊村(離我家四十裏)。閣錫山葬他父親的那幾天,比趕廟會還熱鬧。聽說這個老太爺死的前幾年,把附近最好的石工找來修墓地,石碑、石牌坊、石桌,雕刻得比五台山上的廟還精巧,我偷偷地拓了一些模子回來。
我拓的模子有成百個之多,擺在成年不見陽光的東屋裏
(囤糧食、祭祖先的清靜地方),晾了滿地,有了模子,我就用“醒”過來的泥,用模子一個個地拓出來。我們那裏把兒女長相酷似父母,叫做“活脫沒有二樣”,我拓的泥東西也像“活脫”的一樣。我買了顏料,有的塗成彩色的,有的我覺得不上色料倒更美些。我自己也學著捏,捏一些簡樸的東西。如雞兔之類。
我的這些泥塑,在村裏孩子們中引起很大興趣。比廟會上賣的那些泥玩藝兒不差池一點。他們向我要,有時就送給他們,有時我要“報酬”,他們用香瓜、桃子和甜杏核換。
我離家以後,祖母不讓弟妹們動它們,說:“那是你哥哥的命,他回家看步了幾個,饒不過你們。”
祖母一九四二年去世之前,這些泥東西一直堆在那裏,祖母思念我時,就掀開席子看看,說:“泥胎上有成漢的手印。”是哪個手指頭的指紋,她都認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