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記得很多古老的樂譜,他有一本書寫奇怪的豎寫的曲
譜,我看不懂,全是什麼“工尺……”父親常常一整天在琢磨它,指頭輕輕地在炕桌上敲著。“自樂班”的其他人都不懂曲譜。但父親說,他的曲譜,大都是記錄了幾代人流傳下來的曲子,有一些是很古的北曲。解放以後,聽說父親整理出一部分,甘肅人民廣播電台請他演奏過不步次。這是我聽三弟說的,父親可從來沒有向我談過這事。
“先得摸透每個笙管的個性”,父親對我說,他讓我一個音一個音地認識笙。黃昏時,我坐在屋頂上學著吹,如果父親正好在家,他總認真地聽我吹,很少指點,最多說一句“用心好好琢磨。”笙對我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吹奏時感到很振奮,整個的生命都感觸到了美妙的節奏。可以說,我對節奏的理解,就是從吹笙開始的。心靈的吐訴需要節奏,節奏能把內心的各種情感調動起來,凝聚成實實在在的音響世界,任何一個音節都不是可有可無的,都不是孤立的。
童年時半夜醒來,聽到沉鬱的駝鈴聲在空曠的夜裏一聲聲地響著,我覺得那是一種生命的音樂,一種長途跋涉的沉緩而堅毅的節奏。拉駱駝的老漢和一匹匹駱駝需要這蒼涼而莊重的聲音伴隨著。村裏自樂班演奏的聲音與天空的月亮,凝重的夜霧融在一起的渾沌的氛圍,成為樂曲的一部分。父親在城裏一個中學教課,為了跟“自樂班”一塊演奏,天天回村,第二天
一早趕到城裏去上課,從沒有間斷過。父親這種執迷的氣質我很難全部學到。
為了尋求曲譜,父親帶著笙,管、笛等和他在朔縣農業學校時期的老同學馬致遠去五台山一趟。五台山離我家鄉百十裏地,馬致遠是五台人,跟廟裏管事的僧侶認識,他倆在台懷鎮住了十天半月。馬致遠對佛學和佛樂有很深的造詣,各種響器都能吹奏。父親說他有一個出家人的性子。(抗日戰爭後,馬致遠留在家鄉參加了革命,建國初期任民政部的教育司司長,我去看望過他。)他們跟僧侶們一塊兒通宵達旦地吹奏著。返回家裏時,父親抄回一厚本曲譜,廟裏那個管事的送給他一個宣德銅香爐,很名貴。還帶回一大塊沉甸甸的檀香術。從此以後,父親不論研讀曲譜,或者獨自吹奏樂器,事前總要把檀香切成一條條,在宣德香爐裏熏起來,那煙在昏暗的屋子裏呈乳白色。父親全身心地沉湎其中。記得父親由五台家不久,把兩船笙拆卸開來,把一個個竹管擦洗得一塵不染,管簧都重新點過。整修過的笙吹起來聲音特別地爽利。我吹笙時,父親一再告誡:“把手洗淨。”我是用祖母收集的麻雀糞把手上的髒汙搓洗幹淨的。(一般的肥皂洗不動厚厚的積垢,誰要不信,請試試,就知道我說的不假)父親跟我一塊吹。總要檢查我的手和臉是否幹淨。仿佛不隻是吹吹笙,是帶我去一處遠遠的精神境界,比走親戚還要鄭重幾分。父親和我端端地坐在炕上,麵對麵地吹,中間隔著一張炕桌。我當時覺得這一切的細節確有必要,它表現了一種虔誠的氣氛和心境。父親沒有讓我吹過管子,說我人還小,容易傷了心肺。笙主要起和聲作用,是柔性子,它的圓渾的聲音天然地跟檀香的煙霧相投合,而管子的聲音是峻撥的,像忽上忽下飛翔在笙聲的雲霧中鳴唱的鳥。我隱約記得練過《得勝還朝》,是一個悲壯的曲子,曲譜早已忘了,隻在心靈裏感到了沉沉的深深的旋律。父親說,“這種曲子,兩個人吹奏不出氣勢來。”父親誇獎我吹奏的流暢,說我的指感不笨不木。我父親本來是有肺病的,可能是祖父傳染給他的,祖父三十六歲從呼和浩特病回來,吐血死了。祖父也吹笙管。父親說:“吹笙得法,對心肺是個鍛煉。”又說:“吹笙可磨煉人的脾氣。”我的性子像母親,發躁,笙聲像流水能把我的粗礪性子磨洗得光潔起來。父親吹管子時,臉憋得通紅,胸間的氣似乎聚集起來朝上衝,拚命朝高高的頂峰飛越。管子是用硬木鏤空製作的,握在手裏很沉重,還鑲著一圈圈的白銅。我父親的嘴異常靈活地吹奏著,聲音的高低強弱很難控製,每個音節,稍一不慎,鬆懈一下,就可能從高入雲霄的頂峰摔了下來,把樂曲摔得粉身碎骨。但是非常令人奇怪的是,笙和管兩種氣質不同的聲音竟然能奏得那麼和諧,達到親密無間的地步。到現在我還有一種看法,吹奏時,曲譜固然重要,但吹奏者的心境與情緒以及周圍的環境,都是不可分的。黃昏後,村裏的“自樂班”在五道廟前熱熱鬧鬧地演奏時,那情景,那氣氛,表麵上很混亂·塵土飛揚還免不了有孩子們的哭鬧聲,可是一旦演奏起來,雜亂的一切都融和了,即使吹奏技術很粗俗,也一點兒感覺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