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和風箏(2 / 2)

“繩子怕要斷。”“沒事。”父親對我說:“你快回去把燈籠和海琴拿來。”

這時才是我最高興的時刻。我跑得飛快,幸虧有月亮,看得清路,身後跟著一串孩子,仿佛我是風箏。身後的一長串孩子是風箏的飄帶。“成漢哥,今天的海琴讓我拿!”。成漢哥,燈籠由我拿!”

父親的海琴和燈籠擱在東房的供桌上。蠟,我得向祖母要,蠟不能隨便放,擱在供桌上,一會兒就會被老鼠吃光。我和孩子們又是一陣小跑,我當然地跑在前頭,同伴們有的拿蠟,有的提燈籠。海琴由我拿,我從不讓別人碰的。

父親站起來,用手摸摸風箏的繩子,如果繩子繃得不夠緊,海琴常常放不上去。父親放海琴和燈籠不讓別人插手,他先把海琴連到繩子上,再把燈籠掛在海琴下邊。他總是當風箏穩定到最佳狀態時,才小心地把燈籠點亮。我和孩子們鴉雀無聲,等待著海琴和燈籠開始升起的一刹那,父親異常專心,眼睛也明亮起來,不住地看天、看燈籠和海琴,隻聽孩子們一聲喊:“海琴動了,動了!”海琴在一片歡呼聲中沿著琴弦似的繩索嗡嗡地歌唱著升了上去,越升越快。我把耳朵貼著繩子諦聽,真能聽到遠方大海的聲音,嘿,大海的聲音原來像一群蜜蜂在飛。父親目不轉睛地看著海琴和燈籠升到風箏那裏。

天空出現了一顆與眾不同的紅色的星,搖搖晃晃的星,會歌唱的星。燈,在天空,也不過亮半個鍾頭。燈滅了以後。放風箏的高潮便結束。孩子們紛紛回家。我仍忠實地守望著天上的風箏。失去燈,風箏看去更明顯些,它搖曳著,隱約能聽到飄帶撲瑟瑟的聲音。燈籠和海琴也像我一樣陪伴著風箏,還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直等到半夜,父親和廣場上的人都立起身來,父親才和幾個大人把風箏收了下來。如果大人們的自樂班還忘我地吹奏響器,何時收場就難說了。風箏在天上多半很安生,隻有幾次,忽然起風,父親提早收下風箏來。風箏靠牆立著,我守著它,還守著燈籠和海琴。大人們仍吹吹打打,不願散場。

父親年年都要放風箏。每年都認真地把風箏修補一番,重新染一次顏色。村裏放風箏的人有好多家,都沒有我父親放風箏那樣虔誠和認真。我們村和附近幾個村流行一個諺語:“史桂林的風箏頭一分兒。”賣豆腐的老漢誇自己的豆腐說;“我的豆腐是史桂林的風箏。”父親的風箏掛上燈籠之後,三五裏內的幾個村莊都看得見。

這放風箏的一套技能父親是怎麼學來的,可能是我們家鄉自古傳下來,也可能是他從北京城學來的。但是,我在北京待了這麼多年,為什麼沒有見過有人夜裏放風箏,更沒見過掛海琴和燈籠的風箏,真感到奇怪和遺憾。

父親為什麼總在月明的夜放風箏,而且特別喜歡在黑夜掛燈籠和海琴,我此刻真有點理解了。如果我現在放風箏,我也一定在黑夜放,而且一定掛上燈籠和海琴。

當風箏放穩了之後,父親就不停地抽煙,很少跟誰說話,他仿佛很深地進入另外一個世界,他放風箏跟他吹簫的神情很相近。他有自己放風箏的哲學,希望風箏帶著燈籠的光亮和海琴的歌,也帶著他的心靈,升向高高的空曠的夜空。

後來,到了四十年代,我知道,父親在家鄉那些年寫過不步的詩,有舊詩,也有新詩,從來沒有發表過,他似乎沒有想到過要發表。

還有,父親一生嗜酒。他放風箏之前,喜歡先喝點我祖母釀的黃酒。我們家鄉的春二月,大地還沒有完全解凍,夜間是很冷的,有月光的夜更加清冷清冷。

似乎一旦風箏連同海琴和燈籠升到天上,月夜就變得溫暖起來。至步我父親的感覺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