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最初的記憶 海琴

春二月,剛吃過晚飯,天就暗黑暗黑的了,星星出得還不全。風不大,可冷冷的,很有氣勢。祖母手扶羊圈門口那棵老棗樹,兀立著,麵朝南邊的天。她不住地在張望和諦聽。烏鴉從頭頂掠過去,隻聽哇地一聲,卻看不見飛的影子。但我心裏知道,祖母正在張望著什麼,諦聽著什麼,因為我也正朝那個方向癡癡地望著聽著。

每年一到這個季節,這個時刻,我父親在五道廟前,要把海琴和點亮的燈籠,一塊向已經穩在高空的風箏送上去。點亮的燈籠,紅光閃爍,如果與風箏一塊升空,肯定當下就著了起來,不但燈籠燒光,怕還得禍及風箏。因而隻能等風箏升到空中,穩定了之後,才有可能送上去。可是怎樣把點著的燈籠送到高高的風箏那裏去呢?這就得靠海琴。

海琴,形狀似展開雙翅的蝴蝶,是用紙和竹製成的,上麵描繪著彩色的圖案。為什麼叫琴?為什麼不叫蝴蝶琴而叫海琴?最初我都不明白。問過父親,他回答說:“你隻要看過聽過海琴升到風箏那裏麵,你就明白了。”

海琴的上端,在兩翼之間,有一個鐵絲做的環套,可以連在風箏的繩索上,海琴的下端掛著燈籠。一旦燈籠裏的蠟燭點著了,熱氣上升,從燈籠頂部的空洞衝冒出去,直衝著海琴的兩翼,產生出浮力,海琴帶著紅燈籠,便沿著繩索,歌唱著向上升去。

父親對我說:“把耳朵貼著繩子。”

我把耳朵趕緊貼向繃得像弓弦的繩子,果然便聽見海琴撫著繩索,奏出了非常奇妙的大海的音樂,不同於板胡,不同於笙。仿佛是一群炸窠的蜜蜂,嗡嗡地護著蜂王,在天空旋飛。又仿佛覺得不是一根繩索在彈奏,而是彈著無數根弦子。可能上邊風緊的緣故,聲音越聽越響。等到海琴和燈籠升到風箏那裏就停下來,變成一顆紅的星懸在空中,漆黑的夜空上,隻有這一顆星微微地在搖動。琴聲並未消失,還在不停地演奏著,隻是沒有上升時那麼洪亮罷了。

其實,耳朵不貼著繩索,也能聽到海琴演奏的音樂,全村的人坐在房子裏都能隱隱地聽到,就像濱海住的人家都可以聽見海韻。

“看,送海琴和燈籠了!”孩子們在小巷裏嚷嚷著。

祖母望著天空搖動著的紅燈籠說:“今天的燈動蕩得厲害,恐怕風箏不好收下來。”她擔心兒子的胳膊又要疼幾天。

假如風大,收風箏時需要幾個男人的力氣,才能把風箏拽下來。

燈籠裏的蠟燭一旦燒盡,紅亮的星星就殞滅了,隻聽到海琴寂寞的歎息。

父親紮的風箏是附近幾個村莊最大的,是人形的天官風箏,足有丈把高。用的繩子是麻的,浸過蜂蠟,這是為了讓海琴能快捷地上升,並且演奏出的聲音清亮一些。

童年時,我沒有見過海,但我從海琴聲中聽到了大海美妙的旋律。後來,我見到大海,大海的濤聲當然比海琴的聲音要雄渾得多,但是它並不能代替我童年的海琴,即使是交響樂,也淹沒不了海琴聲音:

嗡嗡,嗡……錚錚,錚錚……令人遺憾的是,離開故鄉之後,再沒有看到有人在夜裏放風箏,並且把海琴和紅燈籠從地上升到天空。

真希望海琴不要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