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燈四麵輝煌,高昌廟一帶有一最高的燈光時明時暗,就好像在遠海中望見了燈台的一樣。這時候我也並沒有甚麼懷鄉的情趣,但總覺得我們四川的山靈水伯遠遠在招致我。
——“我們四川的山水真好,”我便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我們不久大概總可以回去吧。巫峽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沒有的。江流兩岸對立著很奇怪的岩石,有時候真如像刀削了的一樣。山頭常常戴著白雲。船進了峽的時候,前麵看不見去路,後麵看不見來路,就好像一個四山環拱著的大湖,但等峽路一轉,又是別有一洞天地了。人在船上想看山頂的時候,仰頭望去,帽子可以從背後脫落。我們古時的詩人說那山裏麵有美好絕倫的神女,時而為暮雨,時而為朝雲,這雖然隻是一種幻想,但人到那地方總覺得有一種神韻襲入,在我們的心眼間自然會生出這麼一種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兒西部更還有未經跋涉的荒山,更還有未經斧鎖的森林,我們回到那兒,我們回到那兒去罷!在那兒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築一椽小屋,種些芋粟,養些雞犬,工作之暇我們唱我們自己做的詩歌,孩子們任他們同獐鹿跳舞。啊啊,我們在這個亞當與夏娃做壞了的世界當中,另外可以創造一個理想的世界。……”
我說話的時候,我的女人凝視著我,聽得有幾分入神。
——“啊,我記起來了。”她突然向我說道,“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甚麼夢呢?”
她說:“我們前幾天不是想過要到東京去嗎?我昨晚上竟夢見到了東京。我們在東京郊外找到一所極好的房子,構造就和我們在博多灣上住過的抱洋閣一樣,是一種東西洋折衷式的。裏麵也有花園,也有魚池,也有曲橋,也有假山。紫荊樹的花開滿一園,中間間雜了些常青的樹木。更好是那間敞豁的樓房,四麵都有欄杆,可以眺望四方的鬆林,所有與抱洋閣不同的地方,隻是看不出海罷了。我們沒有想出在東京郊外竟能尋出那樣的地方。房金又賤,每月隻要十五塊錢。我們便立刻把行李搬了進去。晚上因為沒有電燈,你在家裏守小孩們,我便出去買蠟燭。一出門去,隻聽樓上有甚麼東西在晚風中吹弄作響,我回頭仰望時,那樓上的欄杆才是白骨做成,被風一吹,一根根都脫出臼來,在空中打擊。黑洞洞的樓頭隻見幾多屍骨一上一下地浮動。我駭得甚麼似的急忙退轉來,想叫你和小孩們快走,後麵便跟來幾多屍骨進來踞在廳上。屍骨們的顎骨一張一合起來,指著一架特別瘦長的屍骨對我們說,一種怪難形容的喉音。他們指著那位特別瘦長的說:這位便是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們也都是受了鬼祟。他們叫我們不要搬。說那位主人不久便要走了。隻見那瘦長的屍骨把頸子一偏,全身的骨節都在震栗作聲,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門去。其餘的屍骨也同樣地移出了門去。兩個大的小孩子駭得哭也不敢哭出來,我催你趕緊搬,你才始終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變成了屍骸,也吐出一種怪聲,說要上樓去看書。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樓去了。我們母子隻駭得在樓下暗哭,後來便不知道怎麼樣了。”
——“啊,真好一場夢!真好一場意味深長的夢!像這上海市上堊白磚紅的華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嗎?我們住在這兒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嗎?不僅我一個人要變成屍骸,便是你和我們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像屍骸一樣了嗎?啊,我們一家五口,睡在兩張棕網床上,我們這五個月來,每晚做的怪夢,假使一一筆記下來,在分量上說,怕可以抵得上一部《胡適文存》了呢!”
——“《胡適文存》?”
——“是我們中國的一個‘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來往厚的四厚冊。”
——“內容是甚麼?”
——“我還沒有讀過。”
——“我昨晚上也夢見宇多姑娘。”
——“啊,你夢見了她嗎?不知道她現刻怎麼樣了呢?”
我們這麼應答了一兩句,我們的舞台便改換到日本去了。
民國六年的時候,我們同住在日本的岡山市內一個偏僻的小巷裏。巷底有一家姓二木的鄰居,是一位在中學校教漢文的先生。日本人對於我們中國人尚能存幾分敬意的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一種便是專門研究漢文的學者了。這位二木先生人很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學而外,餘都住居在樓上,腳不踐地。
因為是漢學家的家庭,又因為我的女人是他們同國人的原故,所以他家裏人對於我們特別地另眼看待。他家裏有三女一男。長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時隻有十六歲,還有個十三歲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經在東京的帝國大學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