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是陰曆六月中旬的一日。微細到分辨不清的油一般的小汗粒從肥壯的章君的鼻頭和頰上續續滲出,隨後竟蔓延到頸際了。他睡在一間胡亂叫做書齋的房中一張藤躺椅上;照那樣子看去,可以稱為是午後二時光景的夏天的打盹。一隻赤露的胳膊旁逸到藤椅的外側,軟軟地向下垂著,那一隻卻屈彎在椅扶手上;兩條腿和腳挺直伸出,叉開來擱在椅前的地方;那全身頗像一個三歲孩子用禿筆塗成的畸形的“大”字。他朦朧合著眼皮;那歪在椅頂枕上的發毛魷舞的腦袋,有時因為一兩匹小蠅在他眼縫或嘴角的濕津津的處所吮咂得厲害,便“唔?”的在夢中發出了向來不曾有仇,但為什麼定要來煩擾的不得已的抗議,於是隻得擺動一下,隨即那鼻孔裏似乎又有了小的鼾聲了。
窗外的天空不像是可以教人看了會愉快的天空:說是夏天,總應該是青青朗朗有潤涼的西南風吹送著一小片白雲過來的,可以起人悠然遐思的天空;可是那在四邊地平線上層層疊疊堆上了還要堆上去似的隱藏在樹林背後的雲,不絕地慢慢向天頂推合,雖不曾響著雷聲,人的心裏總以為“‘決響雷了吧?”的這樣沉悶暑濕的天氣,所以竟使大小的蠅時刻攢圍在這個有些汗臭的肉體的身旁,而且一隻很大的蚊蟲釘在他的屁股旁邊;本能的作用使他那條大腿上的肉不時顫動。
什麼像鞋匠正用錘子在木砧上敲打鞋底似的連續而又中斷的響聲,正從那邊的廂房裏送到這半眠著的人的耳膜上,那震動特別尖銳。模模糊糊的意識使他在心裏猜疑:這簡直變成鞋匠店了麼?不錯,他的妻子恰正在那房裏做著鞋匠。十多隻尚未完工的大形小形的布鞋底,像幹魚一般橫七豎八散亂在桌上、凳上和竹榻上。伊卻仿佛是一個永不會變動的世界裏的人,和十年前一模一樣的,手裏捶打著伊自己的和伊兒女的鞋底,同時又和伊的老得像一座陳朽的留聲機似的母親唧唧噥噥不間歇地作長談,而且有快樂的笑聲時常從伊們中間漏了出來。這使藤椅上半睡著的人奇異地感到:他仿佛被人裝納在一個大的滿盛著棉花的麻布袋內,同時又仿佛浮在幽遠的古昔所吹來的空曠的寂寞裏,又傷感,又新鮮,教人很願意就這樣睡著不動地給搬運了去;我們要為他祝禱平安,為這個半睡著的人。
整個身軀動彈了一下,大約是一隻蒼蠅爬上他的鼻尖了,或者是那釘在屁股旁邊的大蚊蟲把那長針般的嘴從肉裏抽了出來,於是他醒了。
他從椅上抬起身來,坐著,抓起那柄落在椅旁地上的破葵扇,向頭麵胸部不成儀式地亂撲了幾下:“熱嗬!”便站了起來,慢慢踱離開去,似乎預備了要去尋找那什麼地方會掛搭著的冷濕的毛巾來拭幹臉上頸上和胸前的汗水和油脂。一顆蠶豆大的紅色肉皰在他右股上墳腫起來了,有點麻麻作癢,他用手爪去搔爬。
窗內的空氣是濕魏波的帶有浴堂的氣味,窗外的天色是那樣愜愜地灰白得駭人。在窗角的上方有一個半大的蜘蛛正忙著結網。天邊什麼地方已經轟轟地響著低的雷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