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風暴雨從海上吹來。大的都市如死了一樣。除了時時送來的幾口汽車聲,火車拉笛聲,若有若無的電車響動,再聽不見什麼都市的聲音了。叫賣的聲音,扯著鬧著的兒童們的喧囂聲,是再也聽不見了。如狂波怒濤般的大都市,如鼎沸一般的大都市,現在好像是停止了動作。生命躍動的都市好像變成為一座死城。
隻是狂風暴雨在咆哮著,在這“九一八”的夜間。可是,在日間,在太陽旗之下,日本在歡聲雷動地慶祝著九一八紀念。而殖民地的民眾卻是屏聲息氣地連反對的聲音都不敢公然地吐出來。而不到夜間,又襲來了暴風雨。刮得無家可歸,暴屍於荒郊野外的,真不知有幾何人。狂風暴雨好像更加清楚了壓迫者之麵貌的猛惡。在這“九一八”夜間,隻是狂風暴雨在咆哮著。
在這個不安的夜裏,對著沉沉欲墜的黑暗的巨幕,聽著吼吼的風雨聲,傍著依稀的燈光,我回想到一幅一幅的秋日的風景畫。
二
那時,我是一個天真的孩子。是八歲,也許是九歲。
風景,是我的故鄉的野外。是秋日蕭瑟的景像。
時間,是自俄戰後,由於南滿鐵道之開發,鄉間的一部分人相當的富裕起來的時代。
那個時候,我的家庭是相當的安適。我一個人讀書。
一天,我跑到野外去了。
高粱,“曬了紅米”了。小河的邊上的草,枯黃了。滿山秋色。牧童在放著牲畜。出了學房,到了野外,使我感到無限的舒暢。
那時,是天下太平,沒有土匪,也沒棒子手(劫道的)。夏天,我們可以到山裏打杏、采芍藥、百合、狼尾蒿。在那樹木關門的時節,都是一無所懼的。何況,現在是秋天呢。沿著小路,我不覺地走到牧童們相聚的所在。
牧童們都像是天真的。都是街頭街尾左右近鄰的孩子們,他們認識我,他們向我打招呼。
——哎,大家燒毛豆好麼,我,笑眯眯地,向他們要求。
——好罷!大家像是讚成我的意見似的。
大家到鄰近的豆地中折了些毛豆。拾了些幹柴枯草,弄了一把火。不一會兒,毛豆啪啪地燃起來了。
燒熟了毛豆,大家分著吃了一頓。都是非常地高興的。一邊吃著,一邊說著。吃燒包米(玉黍)的風味,和吃燒毛豆的風味,是我永不能忘記的。
可是,自由地,在山野中吃燒毛豆的那一次,是最愉快的。
但是那種世界,現在那裏去了?
三
又是一幅秋天的風景畫。是在北方,可不是我的故鄉。
是在天津衛。天津衛,是偉大的名字“一京,二衛,三通州”。那給了我無限的憧憬,在我的少年時代。
天津又稱作“北洋”。那是更引起我的幻想。在故鄉中學的教室裏,時常這樣設想。“北洋”是一片汪洋,是在海的旁邊的一座蜃樓般的都市。索性是一片汪洋中還湧著幾隻綿羊。
到了天津衛,覺得到也不錯。但是,不是海濱上的幻影的城池,而是沙漠中的一片塵煙撲地的街市。
聽說有一個紫竹林自己總以為是一座竹林,是一片紫色。好像是觀音菩薩住在那個處所。但是沒有去過。
秋日裏,在野外散步,是一種樂趣。兩三位朋友在一起,繞著野外小徑,談著靈修問題,或談著自然科學的學習,是非常地適意。
一天的情景又在我的目前了。那是乘船到黃家墳去。是學校青年會舉行的秋季旅行。
在黃沙飛騰的天津生活,苦的是缺少水。雖然那一道海河,是一帶濁流,但是離開了滿目黃沙的南開,到了河的中流,溯流而上,大家,你唱我和地,唱著歌,也是一種說不出的快樂。
看著熙熙攘攘的街市,望著西沽的教室,想像著要去的那個所在,心中是別有天地的。
黃家墳自然是初秋的景像啦。雖然秋日非常地和煦,但已令人感到白楊蕭蕭了。從船上望去,無數的白楊,拱抱著一塊墳地。四邊是滿目的田疇。
大家席地而坐地吃野餐,談話。隨著,四散地,玩去了。
一望無邊的莽原,使我更感到茫茫禹域之廣大。我感謝上帝。我想著在這塊平原上,將林立起工廠的煙囪。煙囪裏的煙直衝雲霄,機器的響動轟震四野。我想像著我是一個工程師。我想來想去,看著地形,想起幾何的公式來了。可是我的工程師的夢未能實現,我所想的那些工廠的煙囪與機械也未有產生出來。那一個世界是在怎樣的條件下才能實現呢?
四
又是一幅的秋天的風景畫。是在日本京都的吉田山上。
是一座神社,在吉田山的東麓上。神社是蓋覆在吉田山的綠樹濃蔭之下。神社前邊,是一條長的石頭的階段,直通到山下邊的馬路。馬路那邊就是古刹真如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