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曲故鄉(1 / 1)

第1卷 一首詩曲故鄉

這首詩指的是1973年秋天我寫的《悼念一棵楓樹》。

每首詩應該都有自己的故鄉,這個命題我以為是能夠成立的。但是我的大部分詩卻很難找到它們的出生地,它們是一簇忽明忽暗的小火花,是一陣夾帶砂粒的風,是一個遙遠的彩色的圈像,是無人安葬的孤魂,是夢遊者麵前的一束白光,是一個唪叫的厲鬼,是一羽升天的翅膀。寂寞和孤獨有故多嗎?在哪裏?希望的故鄉又在何方?我們隻能說,它們在人間最隱秘的角落。但是有一些詩,它們的出生和經曆的坎坷的命運,我都一清二楚。作為作者我與它們幾乎是同體的生命(卡夫卡有過這個神奇的體驗)。幾十年來我深深懷念自己的故鄉,也深深懷念我的許多詩的故鄉。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人還是詩。

《悼念一棵楓樹》發表之後,得到了好評。論者說它的象征性很明確,是懷念某一個人的,也有人說是悼念許多令人敬仰的英靈。其實,我當時並沒有想要象征什麼,更不是立意通過這棵樹的悲劇命運去影射什麼,抨擊什麼。我悼念的僅僅是天地間一棵高大的楓樹。我確實沒有象征的意圖,我寫的是實實在在的感觸。這棵楓樹的命運,在我的心目中,是巨大而神聖的一個形象。什麼象征的詞語對於它都是無力的,它也不是為了象征什麼才存在的。當然。血管裏流出來的是熱的紅的血。當時身處絕境的我的心血裏必然浸透著那段曆史的痛楚和悲憤,的確很容易引起人們的聯想。樹的被伐和它的刨痛,我感同身受。那時我失去了一切正常的生存條件,也可以說,卸去了一切世俗的因襲負擔,我的身心許多年米沒有如此地單純和素白。我感到難得的自在,對世界的感悟完整地隻屬於自己了,孤獨的周圍是空曠,是生命經過粉身碎骨的衝擊和肢解之後獲得的解脫,幾乎有再生的喜悅。這喜悅默默地隱藏在心裏。

從199年9月末到1974年12月的最後一天,我在湖北鹹寧幹校一直從事最繁重的勞役,特別是頭兩三年,我在連隊充當著“頭號勞力”,經常在泥濘的七上八下的山間小路上弓著腰身拉七八百斤重的板車,渾身的骨頭(特別是背脊)嚴重勞損,睡覺翻身都困難。那幾年,隻要有一點屬於自己的時間,我總要到一片沒有路的叢林中去稽徉,一座小山丘的頂端立著一棵高大的楓樹,我常常背靠它久久地坐著。我的疼痛的背脊貼著它結實而挺拔的軀幹,弓形的背脊才得以慢慢地豎直起來。生命得到了支持。我的背脊所以到現在(年近70)仍然沒有彎曲,我血肉地覺得是這棵被伐倒了20年的楓樹挺拔的軀幹一直在支持著我,我的骨骼裏樹立著它永恒的姿態,血液裏流滴著楓葉的火焰。

楓樹偉岸的姿態令我敬仰與感念不已。一到初冬,它寬大的掌形的葉片映著陽光燃起了赤忱的火焰。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豔的樹葉。我幾次寫信給在北大荒勞動和學木刻的兒子,讓他來看望這棵楓樹,希望他把它的形象畫下來。但時機不湊巧,沒有能來。後來他來了,楓樹已經被伐倒一年了。

一天清晨。我聽見一陣“滋拉滋拉”的聲音,一聲轟然倒下來的震響,使附近山野抖動了起來,隨即聞到了一股濃重的楓香味。我直感地覺得我那棵相依為命的楓樹被伐倒了……我立即飛奔向那片叢林。整個天空變得空蕩蕩的,小山丘向下沉落,垂下了頭顱,楓樹直挺挺地躺在叢莽之中。我頹然地坐在深深的樹坑邊,失聲痛哭了起來。村裏的一個孩子莫名其妙地問我:“你丟了什麼這麼傷心?我替你去找。”我回答不上來。我丟掉的誰也無法找回來。那幾天我幾乎失魂落魄,生命像被連根拔起。過了好些天,我寫下了這首詩。兒子沒有把它的形象畫下來,隻好由我寫一首詩來悼念它。我不能讓它的偉大的形象從天地問消失。我要把它重新樹立在天地間。

這些年。我常常懷念斧頭湖邊的那個小小的山丘,最初把它看作是我的一首詩的故鄉,漸漸地我覺得它已成為我自己的故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