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1946-1947) 錘 煉

北方的夥伴

等著我們

呼喚我們——

從南方向北方走來了

我們要渡過黃河

向北

再前進

——我們

有大夢想

也有大歡樂

然而

土地

被封鎖

黃河

不能通航

戰火

向南熊熊地燒來了

我們被堵住

不能進一步

奴隸的生命

與自由的生命

相隔隻有一步的路程了

不倒流

出膛的槍彈

是不能折回來的……

我們傷心地

向南方倒退

背向著戰爭和血的呼喚

背向著夥伴們的行列

一步一步地

又走回地獄的領地

魔鬼在周圍淒厲地號叫

有刀山劊樹油鍋沸滾

但也有驕傲

地獄出現了反叛的人

我和懷孕的女人

背著包袱

垂著頭

回來,向南方回來了

沒有戰爭

但我們象打了敗仗又不甘屈服向敵人擲出最後一枚

炸彈的悲憤的兵士

沒有戰死

然而,有戰死一樣的痛苦

有受傷的心,有受辱的意誌

我們

有再戰的

複仇的決心

向北方(希望!)

有血誓

向南方(敵人)

也有血誓

這是一段太陽的霧的旅程

這是一次血的回流

決不是倒退

悲憤的人們

回來,不屈服嗬

準備反擊

我和女人

走進了一個城市……

北方

落血的十二月

我們——

兩個饑寒的生靈

還有母體裏的嬰兒

流浪著

找不到職業

而秘密警察們

狡猾的特務們

——十九世紀沙皇世代的安托列夫所憎惡的灰色的

魔影

緊緊地跟隨著我們

我們是被獵人和狼犬

追逐的不得停留的野獸

奔跑到哪裏

受傷的血液到哪裏

我背著包袱

我的女人

挺著袋鼠似的肚子

在我的後邊

喘息地,三步一息地慢慢走著

天空

是灰色的雪雲

地上

是冰雪不消的土地

沒有一間土屋搬進去住

也沒有一件厚的棉衣披在身上

我們冷得打顫

在中國北方的

零下十三度的氣流裏

走著走著

象兩粒

小火花

走著

身體裏

冒著火花

手凍腫,手更熱

臉凍得通紅

象火裏錘煉的一塊鑄劍的鐵

生命嗬

不是在鐵錘的打擊下

發光

便是在鐵錘和大火裏死滅

不冷

血不會結冰

呼吸不會停止

世界

是熱的!

讓天空

落雪

我們

是自己燃燒發光的星星三

找到一個住的地方

一個剛剛倒閉的書店

(因為賣犯禁的書刊

而被查封的)

沒有窗戶

沒有院子

沒有門

掀開木板便是一條狹窄的小街

我們的家

狹小而陰暗

白天點燈,不然就看不見一個字

我和女人

蜷伏在被子裏

讀著《約翰·克利斯朵夫》

在燈下

讀著北方漏網過來的《人民日報》

心跳著,幻想飛到高原上

我們在地圖上找尋著,迎接著,祝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