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947-1948) 悼念魯迅先生
我該怎樣悼念你呢？
站在烏雜熙攘的人行道上，
站在奔跑的人群和車輛的漩渦裏，
站在嗚咽的黃浦江邊，
站在南方八月陰雨的低沉的密雲下
嗬，魯迅！
讓我到哪兒找尋你底墳墓呢？
我沒有去過萬國公墓，
也不知道
你的墳墓的方向，
你底碑上雕刻著些什麼字跡。
聽說去萬國公墓那兒，
要走四十五裏路。
但是我將怎麼跨過這蹲伏的獸形大廈，喧嘩的啤酒
店和舞廳，美麗的五彩的別墅，狂歡的交易所，
群蛇似的車輛呢？
我將怎麼衝出
上海呢？
我，親愛的讀者們，
是一個多年的流浪漢了，
手指上沒有金光閃爍，
麵黃肌瘦，
穿著北方山村裏縫的土布衣裳
整天連一頓飽飯都撈不到，
我的身上空無一文，
我不能去萬國公墓，
站在你底墳前悼念。
嗬，魯迅！
嗬，魯迅，
我將麵對著哪一塊灰黯的天空，
悼念你！
不是在你底生日悼念，
不是在你底忌辰悼念，
不是在紀念大會悼念，
我是一個人，
孤獨地無聲地默念著你嗬。
嗬，魯迅！
你並沒有死，
你站在我們底麵前嗬。
在血腥的刑場底熱鬧聲中有你底匕首飛響，
在那些Cafe裏底爵士音樂裏有你底投槍叫嘯，
在這個無光的黑海裏有你底渡船破浪前進，
在這片繁華而又荒蕪的土地上有你底腳跡和血淚滿
布著。……
曾經是你底敵人，
今天又在屠殺我們，毒害我們，
曾經是你舉起投槍廝殺過的地方
今天我們又流下了受傷的血；
曾經是你站著的土地上，
今天有千萬人站在那裏。
地獄底堂皇的大門上，
你底反地獄的旗，
還在不屈的飄飛，
滿身創洞的飄飛著呢！
魯迅，
我悼念你！
為土地，
不必獻花！
花，
就是生長在土地上的。
我無花圈掛在你底石碑上，
光彩而英勇的英雄，
比花更美麗。
無酒，無淚，無花；……
無讚美的禱詞，禱文，無笑，無歌；……
無墓，無碑；……
墳在心裏，
碑在心裏，
從我底，心上，
沸騰而悲憤的流過。……
1947年12月，重改於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