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1947-1948) 彩色的生活
一
我醒了——
江邊古老的時鍾,一下一下地響著,
遙遠的工廠底汽笛正嘶啞的嗚叫,
我聽見,遠遠近近
纜繩擦著船舷
起錨的響聲,
輪船母牛一樣的低沉地呼號了,向大海駛去,
街道上,人聲噪鬧,警車嘯響而過,
我醒了——
心狂奮地躍響,
知道
心裏還有湍流的血,
脈搏象鍾一樣響,
血象汽笛一樣呼號,
哦,我還活在世界上。
我的夥伴,
也被驚醒了。
冬天,陰冷的冬天,
我們住在一個商棧的角樓上。
當我們疲困地爬起來,
夜是不是還在?
太陽出來沒有?
——不知道呀!
房裏,白天黑夜陰暗無光,
醒了,我們再不願在惡臭的空氣裏痛苦地睡眠,
爬起來,出去,到街道去!
門前矗立一幢七層高樓,
窗口閃亮著惺忪紅光,酒席還未散,男人女人們正
在笑呢!
那些窗口如狼群張著血紅的大嘴;
我狠狠地瞪著它們,
在我眼睛裏同樣也燃著凶野的火焰。
兩天波吃一頓飯,身體一會變成火團,一會又冷凝
成冰塊,
我閉著饑渴的嘴,夥伴在床邊用力地噝著煙蒂。
商棧寂靜如深夜。
從邊疆來的客商還沒醒,正抱著賣淫女人打鼾,
左鄰右舍的收音機又都唱起了每晨最初唱的“黨
歌”,
肥胖的廚師,坐在垃圾堆上殺著死魚,
屠刀淋著血,我惶恐地看了一眼,
想著:那是一條死魚,
如果是一個人,會不會猛然跳起,蹦到天空,叫喊
一聲?
我和夥伴,
默默地從商棧走出,
看門人的眼睛,狗似地盯住我們的破大衣和露肉
的小腿子,
哦,辛苦啦,你整夜沒睡嗎?
出了門
啊喲!陽光如此亮麗。
我們仿佛是從深遠的礦坑裏鑽出來的。
在這些洞穴裏,
貪婪的、冒險的人們,
日夜在挖掘金礦呢!
我們,卻是空無一文的流浪漢,
兩隻發熱的手插在褲袋裏,岸然的散步。
在陽光裏,我們走著,走著
走著,我想起黑暗的牢獄:
曾經,我被關進牢裏,
記得釋放我的那一天,也是一個亮麗的晴天,
我撐著疲困的身體,抱著虱子亂竄的酸臭的行李
卷。
在每一個囚室的窗欞上我敲打了一下,兩下,
嗬,血紅的眼有沉痛的祝福,
我將留下些什麼呢?
獄外,也有獄裏的痛苦……
握過那些火熱的手掌,
通過五道上鎖的厚重的鐵門,無力地走著,
我忽然看見前麵有一個敞開的門,
透亮的門,一個火山口啊!
從那裏,我爆炸地噴發而出。
生命啊!生命啊!
即使從牢獄跨出一步便倒下,
我也有大喜悅:
一秒鍾裏擁抱住一生的歡欣,
一步跨進寬闊的世界。
出了獄門
陽光也象今天這樣亮麗。
但是僅隻看到一眼——
藍的天……金黃的陽光……走動的人群……
我象一塊冰冷的鐵投進洪爐裏融化了。
全身冒火,生命重新鑄煉著。
眼前飄忽著紅色的星,藍色的星,黑色的星,
幾乎暈倒在牢獄的門。。
(不會暈倒,心裏多清醒啊!)
我疲困無力,
因為我是跨過千萬裏死亡的深穀而來的。
沒有倒下,我自由了,
飛快地行走在街道裏。
哦,是誰給予我那麼深厚的力量。
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