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與此同時,每年春天重新溫習許多花卉的名字時會有一種特殊的情趣。這就像重讀一本人們好像已經忘了的書一樣。蒙田告訴我們說,他的記憶力十分糟糕,糟到每次讀一本舊書就好像以前從來沒有讀過這本書一樣。我自己就有一個不可捉摸的、有漏洞的記憶力。我甚至能夠讀起《哈姆雷特》和《匹克威克外傳》來仿佛是在讀新作家油墨未幹的作品一樣,因為在一次閱讀和另一次閱讀的間隔中間,這些書的內容有那麼多都消失了。有些時候,這樣一種記憶力是一種苦惱,特別是如果你熱愛準確性的話。但這種情況隻會發生在當生活(除娛樂之外)另有其目的的時候。就純粹給人以享受這方麵來說,壞的記憶力值得提一提的地方也並不見得比好的記憶力少。一個記憶力壞的人可以一輩子繼續不斷地閱讀普魯塔克的作品和《天方夜譚》。就如一群羊一個接一個地從樹籬的缺口跳過去不可能不在荊棘上留下幾撮毛一樣,很可能,假如在記憶力最壞的腦子裏也會留下零星片斷的東西。但是羊本身逃出去了,那些大作家也以同樣的方式從一個懶惰的腦子裏跳出去了,留下來的東西真夠少的。
假如我們能夠把書忘掉的話,那麼當一年十二個月一旦過去之後,要把這些月份和它們向我們說明的問題忘掉是同樣簡單的。僅僅在刹那間我告訴我自己,我熟悉五月就像熟悉乘法表一樣,並且我能夠通過一場關於五月的花卉、這些花卉的樣子和它們順序的考試。今天我能夠滿懷信心地相信:金鳳花有五個花瓣。(可能是六個?上個星期我是知道得很肯定的。)但明年我將非常可能忘記了我的算術,並且可能得再學習一次以免把金鳳花同白屈菜混淆起來。再一次我將通過一個陌生人的眼睛把世界看做是一個花園,美麗如畫的田野將出乎意料地使我驚訝不已。我將發現自己在問自己,宣稱雨燕(那隻黑色的被誇大了的燕子;然而,可又是蜂鳥的親屬)永遠不落下來休息。哪怕是在一個鳥窩上也不落下,而是在夜間消逝在高空是科學呢還是無知。我將帶著新的驚訝了解到唱歌的布穀鳥是雄的而不是雌的。我可能要再學習一遍以免把狗筋曼叫做野天竺葵,可能要再學習一遍去重新發現秦皮樹在樹木的成規中是來得早的還是來得晚的。一位當代的英國小說家曾經有一次被外國人問到,在英國,最重要的莊稼是什麼。他十分肯定地回答:“黑麥。”像這樣的完全的無知,在我看來好像帶有豪言壯語地味道;但是,即使是不識字的人的無知也是巨大的。使用電話機的普通人解釋不了電話機是怎樣工作的。他把電話、火車、鑄造排字機、飛機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正像我們的祖先把福音書中的奇跡視做理所當然的東西一樣。對這些東西,他既不懷疑也不明白。
我們每一個人好像隻是調查了一個小圈子裏麵的事實並把這些事實變成了自己的。日常工作以外的知識被大多數人看做是華而不實的東西。然而我們還是經常對我們的無知做出反應,加以反對的。我們經常喚起自己並思考。我們喜歡對什麼事情都思考——思考死後的生活或思考那些像傳說曾經使阿裏斯多德感到困惑不解的問題——“為什麼從中午到子夜打噴嚏是好的,但從半夜到中午打噴嚏則是不吉利的”——人類感受過的最大歡樂之一是:迅速逃到無知中去追求知識。無知的巨大樂趣,歸根到底,是提問題的樂趣。已經失去了這種樂趣的人或已經用這種樂趣去換取教條的樂趣(這就是回答問題的樂趣)的人,已經在開始僵化。人們羨慕像喬伊特那樣刨根問底的人,他在六十歲之後還坐下來學習生理學。我們中間的大多數人在到達他這個年齡以前很久就已經喪失了無知感。我們甚至對我們如鬆鼠那樣積攢的一點知識感到自負,並把不斷增長的年齡本身看做是無所不知的源泉。我們忘記了蘇格拉底之所以以智慧聞名於世,並不是因為他無所不知,而是因為他在七十歲的時候認識到他還什麼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