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喜歡德國的斯托姆、英國的道生,他隻譯他們的小說。他還談到自己的創作,他低頭吸了幾口煙後說:“我寫的東西能夠流傳下去的恐怕隻有《薄奠》、《春風沉醉的晚上》二、三篇。”我說:“《沉淪》的影響可大,那是向黑暗的封建大院子投進了一顆炸彈,它是一篇好作品。”他搖搖頭說:“那是在日本當學生時寫的,比較幼稚。”鬱先生就是這麼謙虛。那時他說在研究閩中音韻,如中原四聲在閩中以陰平、陽平來劃分,可以有八、九個音韻。於是他又談到中國舊詩。我很奇怪,我從來沒有聽到他評論中國白話詩,大約他也有自己的看法,不隨便發表意見。
這裏要插進一句:《鬱達夫詩詞抄》中收所謂《毀家詩記》第一首就是那年春天寫的。他把這首絕句寫了一個條幅送給我。
從《詩詞抄》中看到的詩是這樣:“離家三日是元宵,燈火高樓夜寂寥。轉眼榕城春漸暮,杜鵑聲裏過花朝。”據編者說:原第三句和第四句為:“轉眼榕城春漸老,子規聲裏又花朝。”但我記得當時寫給我的原句卻是:“離家三日已元宵,燈火樓台夜寂寥。過眼榕城春欲暮,杜鵑聲裏是花朝。”28個字中有4個字與《詩詞抄》本不同。可能是鬱先生後來修改的。很可惜,這一條幅在抗戰烽火中連同藏書一起丟失。
這次談話特別多,他拚命吸煙,一支接一支,我們在小屋中坐到天黑,我才告辭了。過了六、七天我要回上海轉去杭州,行色匆匆,來不及再去看鬱先生,就搭上輪船走了。
過了一年,我又到福州,同樣是夏天。我到福建省政府去見鬱先生。那是一所好幾進的破舊大衙門。門禁森嚴,我填寫了會客單後被領到一間大而無當的所謂會客室。室中放置一條長桌,幾張破椅子,連茶水也不備。坐等了一會兒,鬱先生從後一進大屋走進會客室。這回見麵顯得拘束,這大抵是衙門氣氛不同,我們都正襟危坐。鬱先生最關心的還是北新書局的版稅不能按時給他有意見。次則談了抗日戰爭和上海文化界救亡工作的情況,那時上海“八·一三”戰爭還未爆發,我約略談了我所知道的一些情況。天熱,我趕忙把他要的謝翱的《唏發集》4卷給他。這是我家藏葉氏刻本。他在閩中喜愛買舊書,凡是詩文集無不收購。閩中在宋以來是中國三大印書中心之一,但刻板不講究,紙張也差。所謂建陽麻紗版,錯字也多。而且因地濕,書易發黴。然而鬱先生不重視版本,凡是有用的他都收購。我在會客室坐了一會兒便告辭了。
那年,即1937年冬天。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去武漢的長江水路被切斷。有人入武漢多從上海赴香港轉入內地,我則迂道福州轉江西入武漢。我路過福州時便去看鬱先生。記得那是陰雨綿綿的傍晚,我撐一把油雨傘到他住的光祿坊寓所。這座房子是清朝大官的官邸,木構建設,極其宏美,一說是劉家舊宅,一說是黃辛田十硯齋舊址。鬱先生住的隻不過那所大宅邸東邊一棟五開間花廳。我進門向左手拐了幾個彎兒到了花廳。一腳跨進門檻,抬頭一看嚇了一跳,原來正中朝門一間竟設了一座靈堂:白布幔,白布幢,桌上設個靈位。一對錫製燭台上插一對白蠟燭,燭光熒熒。當中一個宣德爐插了幾炷香,香煙嫋嫋而上。我怕走錯了門,正在遲疑之際,鬱先生從東邊臥室走出來,領我到西邊一間會客兼吃飯用的小室,坐下之後,他大約看到我神色不定,便開口說:“我母親在富陽老家給日軍殺害了……”我那時年輕不懂事,沒想到該在靈堂前鞠個躬。這是禮節,然而我不懂。到掌燈時分,他知道我已吃過晚飯,便叫我坐在飯桌邊。阿姨端上飯菜,一壺酒,他一邊喝酒一邊跟我談話。福州的冬天不冷,但陰雨天氣,加上屋子陰暗,靈堂燭光熠熠,給人陰森可怕的感覺。鬱先生有點牢騷,對文學界某些人有不滿之辭。我未敢置一辭。我朝四下一看,怎麼沒見到鬱夫人及孩子呢?當時又不敢問,後來才知道王映霞來閩住了一段時間又回浙江與某官僚同居去了。然而當時我已察覺到鬱先生的孤獨和悲哀。眉宇之間浮現著一股怨氣,精神上的負荷很重,他喝的正是傷人的悶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