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愛上離別(2 / 3)

後來我在網路中再看到那女寫手的小說,眼前便會現出一個纖小的,穿一條鬆鬆垮垮牛仔褲的女孩形象。後來我試圖替記憶裏的女寫手背一件背包,把她放置在一些例如站台或者陌生城市街頭的場景裏,這樣,我忽然感覺到了那個模樣並不出眾的小姑娘身上散發出來的獨特魅力。現在,在列車每一刻都行馳進時間深處的旅途中,我再一次閱讀她小說裏的離別時忽然想到,我與艾桑已離別得太久。

這一刻,我忽然對漫長的旅途深惡痛絕。我想列車開得再快些,我想時間在我身邊飛速流逝,這樣,我就能快些出現在艾桑身邊,告訴她我這三年的思念。愛上離別,隻在幻想中美麗,離別的美麗,緣於離別之後的重逢。在旅途中我的腦子裏交織無數這樣淺析的念頭,雖然它不含任何智慧的元素,但它卻足以讓我為將要麵對的故事欣喜而不安。

後來結束十六個小時的行程,我終於站在車站前寬闊的廣場上。這是我熟悉的廣場,三年的時間似乎並無絲毫變化,這讓我心內的不安稍稍平息。廣場照例燈火通明,濃妝的小姐或婦女分散在廣場各處拉著出站的旅客,動作與神情同樣愛昧。廣場邊上的幾輛中巴車整裝待發,高大強壯的司機與售票員老鷹捉小雞樣將滿眼恐懼的旅客拎到車上,然後帶著他們馳向這城市外圍的幾個縣城。廣場四周遍布賣雜貨賣小吃的攤子,小販們的叫賣聲把廣場裝點得喧鬧異常。我站在廣場上,知道我已經回到了我的城市。我在這裏生活了二十四年,可是當我離開它時,它卻在我腦海裏留不下任何一點印象。我對這裏毫無留戀。我回來,隻因為這裏有我的愛情,愛情在任何一個灰暗的城市都是最美的風景。

離開廣場我走在城市的街頭,熟悉的建築可以勾起我無數童年或青年時代的記憶,但它們此刻對我都毫無意義。透過黝黑的天空,我知道這城市空間彌漫著無數細小的微粒,它每天都在腐蝕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生命。城市裏高大的建築,我甚至可以想象到它們正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一種緩慢地斷裂,終究會有一天這些斷裂將成為災難,降臨在我們身邊。街道上通明的燈火與七彩的霓虹,照不亮無數陰暗的小巷與角落,那裏發生的故事才接近生活的本質。我承認這晚的行走讓我變得消沉,我知道是這城市讓我飽經風霜,風霜對於生活是種資本,可我寧願自己仍然如少年般單純。在旅途中,我一直想欺騙自己,過去的種種不幸與繁華一道都已還給了時間,可是,現在我走在城市的街頭便走在了時間裏,它對於我的生命是種延續,我不能忽略關於自己的任何一段曆史。

這是深夜,青年路的路牌陳舊得像這條老街道一樣滄桑。低矮破舊的平房雜亂無章地分布在街道兩則,此時唯一的燈火是街兩側發廊內散發出的微光。發廊內影影綽綽,整個青年路因為這些發廊在這個城市臭名昭著。我走進青年路,這裏有我的家。青年路的某個角落有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透過鐵門可以看見院子裏有一株茂盛的梔子花樹,春天裏潔白的梔子花在滿樹的碧綠間如玉般晶瀅。這時仍然是春天,現在我已經能聞見梔子花在夜裏盛開時的香氣了。梔子花是種樸實的植物,在我印象裏隻要給它一片小小的土壤就能生存。梔子花的香氣很濃,像一個妙齡的鄉婦,坦率而不知含蓄。花開的季節,我們這城市的女人喜歡別一枝在領口,讓香氣跟隨自己行走。梔子花絕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家鮮花店裏,它的香氣決定了它永遠是種廉價植物。如果你想得到它,春天的清晨去任何一個路口,都會見到一些如梔子花樣樸素的鄉村少女,在她們麵前攤開的花手絹上,盛開或半開的梔子花,香氣襲人。

梔子花樹邊的屋子內此時亮著燈,這是我沒想到的。我用鑰匙開不了門讓我再次感到意外。我開始用勁敲打鐵門,鐵門鏽得連聲音都沉悶異常。我看到裏麵的門開了,走出光著脊梁的一個青年,我認出他就是這條街道居委會主任的兒子。居委會主任的兒子嘴裏罵罵咧咧走到門邊盯著我看,我從他疑惑且不滿的目光裏知道他真的認不出我來了。莫非這三年時光真的讓我變得麵目全非?長發而一身風塵的我挺直了腰,這一瞬間我知道了在我家裏發生的事情。這是我的家,我有足夠的理由挺直脊梁。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說,你想幹嗎深更半夜的。

我說這是我的家,我隻想回到我的家裏去。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瞬間認出了我,他臉上勉強堆出些笑容。他說原來是你嗬你不是坐牢去了嗎怎麼回來了。

我說我坐牢不會坐一輩子,我犯的不是死罪。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笑容裏多了些寬容的味道,他回身衝著屋裏叫一個人的名字,接著屋裏走出來好幾個我不認識的青年,有人遞過來鑰匙開了門。居委會主任的兒子摟著我的肩膀以示親熱,那幾個青年圍過來七嘴八舌打聽我的來曆,我聽出他們的話裏對我充滿敵意。

屋裏仍然是我三年前的家俱,可此時它們已經麵目全非。燈光下煙霧縹緲,方桌上散亂著熱氣騰騰的麻將,還有兩個濃妝的女孩盤腿坐在床上啃兩條雞腿。居委會主任的兒子似乎還想跟我說些什麼,但他的哥們兒很快就拖著他坐回方桌前。他兩手胡亂碼著麻將一邊跟我說你找個地方坐吧別客氣,哥幾個都不是外人。我站在屋裏一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那兩個濃妝的女孩挑剔地盯著我看,雞腿在她們的小嘴裏很快變成了幾根骨頭,我看到她們很不在意地在床單上擦她們的手和嘴。床單還是三年前的床單,這時我知道我不會再使用它們所以並不在意。我放下包在屋裏逡巡,打開一個個抽屜隨便查看。

這時我知道我很難再成為這裏的主人,最起碼在這個夜晚。那幾個橫高馬大的青年任何一個我都不會是他們的對手。我說過我向往傳說裏能夠拯救千萬人於危難之際的英雄,可是在現實裏我討厭暴力。我在翻看舊時的物品時心止如水,因為它們對於我並無任何意義我也決定不再使用它們。我要用我的漠然來抵抗某種力量,果然我看到居委會主任的兒子在我翻閱物品時已經心神不寧。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說,看少了什麼哥們兒今晚贏了錢明天替你買新的。他盯著我暖味地笑,說今晚你就將就跟倆妹妹擠一晚上吧明天再想辦法。兩個濃妝的女孩衝我翻白眼,輕蔑地從鼻孔裏往外吐氣。

我在居委會主任說這話時正打開五鬥櫥最下麵的抽屜,裏麵是些小巧精致的女性內褲和衛生巾什麼的小玩意兒。它們對於男人絕對充滿誘惑,可此時我無視它們的存在。我站起來大聲說,裏麵的東西呢!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笑嘻嘻地說什麼東西?

我說相冊,封麵是山口百惠的一本相冊。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說什麼相冊嗬誰知道哪去了。

我衝到了桌前,大聲說快把相冊給我找出來。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看我著急的表情,怔了一下,然後把摸來的牌卡在桌麵上,轉身衝那兩個濃妝女孩道,看見那什麼相冊了嗎,還不快找出來。

一個女孩道,誰看見過什麼相冊嗬。

另一個女孩說,就算看見那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的事了,現在哪找去。

居委會主任的兒子衝我露出為難的表情,說,我真沒見過山口百惠相冊,你自己再找找吧,找不到就丟了,我也沒辦法。

我沒等他說完話就把桌子給掀了。

後來我又背著我的包開始在這城市的街頭遊蕩。那幾個壞小子毫不手軟地把我從我的家裏趕出來,要不是居委會主任的兒子我今晚肯定會被海扁一頓。當我被丟出門外時心裏滿是怨憤,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我的相冊了。我想起相冊封麵山口百惠露出牙齒甜甜的笑容,心裏空空落落的沒有依靠。我說過我不夠成熟,三年前這樣,三年後仍然如此。我原來可以采用些溫和的方式,這樣或者還可以讓他們回憶一下相冊的最終去處。現在,相冊對於我將永遠成為一個不解的謎,它消失在關於我的曆史中,永遠成為我的一份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