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記得有人說過,人類最早都是住在水邊的。那麼,喜歡船,大概也是遠古相傳的根性之一了。

船越小越迷人。記得最清楚的船,竟是遙遠的童年中的一葉扁舟。多半的時間,都泊在門前的一棵柳蔭下。那條小河,不知道是哪一條河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寬僅丈餘。河的對岸是不見邊際的水田。河水太靜了,浮萍生得一層又一層,用柳條子都撥不開來,跨下三兩級青石板砌成的渡頭,就可以邁上這一條攏在凝碧中的小舟。夏天,太陽再大,也曬不到它,隻餘得金光點點。船拴在樹幹上,劃出去的本領當時卻沒有,隻能抓牢一把垂柳,輕輕地來回蕩幾蕩,看那些挨著船緣的萍草,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有時什麼也不做,悄悄地躺在船裏,聆聽隱身在柳枝裏的蟬鳴,結果就那麼沉沉地睡著了。在小船上很容易睡著,即便是這麼一道極小的支流,也接連著大海潮汐的脈搏,總有點輕微的起伏,仿佛母親的胸脯。

小河很曲折,通到什麼地方,從來沒有乘這條小船出去過,不得而知。每次看到別人興高采烈地劃著槳搖出去,周折回轉中漸漸地小了,笑聲也漸漸地遠了,總禁不住對連接著小河的遙遠世界充滿向往之情。

差不多的小船,曾經跟隨在長輩身邊坐過,好像很窄,窄得兩隻手可以分別搭在船緣兩側。船身雖小,吃水卻很深,趴在船邊,鼻尖幾乎都可以觸到水麵。船上有槳,也有竹篙,因為河道在水田間轉折,所以用篙撐一撐田壟也就行了。用槳的機會很少,水真是清得可以,船首掠過,經常驚動了原來潛藏在岸邊水草叢裏的遊魚,大大小小黑灰色偶爾閃動著鱗光的影子,箭一般地四下裏迸射開去。一個孩子就可以那麼一直趴在船頭,看水草依依地舒緩著手臂衣帶,看遊魚你爭我奪,一直趴到自己的口水都滴到河裏。

兩岸的稻田別有景致,因為河道低,田坪高,於是重重青碧碧的禾苗便自接以青空白雲為襯底了,說也奇怪,就是那麼一程又一程的碧綠,怎麼也看不膩。偶爾有一兩隻白鷺滑翔而降,怎麼停下卻看不到了。若是到了快收成的時候,燕子特別多,燕子能飛又能叫,也許是因為在空中的關係,叫聲聽起來非常遙遠,一層一層浪濤般地傳人耳鼓,那一片天空,全都是屬於燕子的。“桃紅柳綠”的事情真有,硬是參差夾岸,湊巧了小舟真從樹梢底下穿過,見過這般風景的人,不能不相信《桃花源記》。

回程時多半已是薄暮時分,船上堆著大包小包的物事。恐怕是心理因素,總覺得船也累了,走得也慢了。習習涼風徐徐拂來,那一股輕柔的水聲卻不容易用文字寫出。岸邊搖擺的蘆花,在夕陽餘暉中金光閃閃。最近看到一幅攝影作品,三兩支蘆葦迎風招展,背景是一片藍得幾乎可以撕下一塊來的天空,不覺眼眶子濕濕潤潤的。

告訴你,我乘過揚子江上的江輪。別的都不記得,隻記得有一天清晨,我起得比誰都早,一個人興衝衝地上了甲板。江麵上霧很濃,默沉沉的江水灰蒙蒙的,泊在江上的輪船隨著暗湧的浪頭起起伏伏,冷然間船上的汽笛嗚的鳴了一下,聲音就那麼樣,仿佛貼著水麵飄散開去,不一會又聽到另一聲遠處傳來的汽笛,那是另一隻江輪的呼應,但聽不出來到底在什麼方向。接著汽笛聲越來越多,此起彼落,居然把霧也給衝散了。遠遠近近的輪船,並不太多,卻一艘一艘地現出身子,船都不大,而且很老。老的好,老船跟江水相處得最融洽,一看就知道。斑斑駁駁的漆痕都是驕傲的表記。到船身映染上晨曦時,岸邊的江村也就清晰可辨了,早起的婦女已經在水邊一級一級的石板渡口上洗衣服,搗衣的棹聲與雞鳴彼此遙遙呼應。然後江輪轟隆轟隆地燒起鍋爐,馬上又要開始一天的航程。

台灣的河川多石多沙,深淺無常,不適合於舟行,況且有的是火車汽車,更不必要坐船。內河的輪船根本不必有,便是小舟,也是論時計酬,從哪裏劃出去,便一定要回到哪裏來。登舟之前,付押金看表計時。船家一陣子吆喝,情調盡失。比較令人懷念的小舟情趣,算算也在二十年前了。那時新店碧潭遠不如今天熱鬧,偏偏潭水比諸現在既清且寬,夏天租船來劃是湊熱鬧,不是我要說的這回事。我是說冬天,奇怪亞熱帶地區的人,怎麼會以為船隻宜在夏天劃?不過這樣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