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飛向桃源(3 / 3)

胡蝶沒有說話,隻是回過身來,把整個頭都埋在我的懷裏。

災難總會在你始料不及的時候到來,我罪孽深重。是我一手將這災難落到了胡蝶身上。我從頭到尾沒有跟胡蝶說一聲對不起,但我知道,從此,我的心上將永遠擺脫不了一份負疚感,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它都會成為一道永遠的桎梏,鎖住我的靈魂。我後來連續幾個晚上,凝視身邊不知是否睡去的女孩,痛得整個心都在抽搐。想到女孩即將麵對的災難,我的眼前便會出現一場洶洶的大火,那火中昂首而立的,可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已經變成了一隻永生的火鳥,而他的兒子卻要在永遠的痛苦負疚中繼續他的生命曆程。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裏,我比胡蝶更加瘋狂地在街道上穿棱。我帶胡蝶去任何我們可以進入的場所,與女孩麵帶笑容地享受著可以享受到的歡樂。那晚之後,我們不再到江邊,當夜來後,我們像一對熱戀中的戀人,無比纏綿地廝混在一個個環境幽雅的酒吧裏,或者去人聲鼎沸的迪廳。看著胡蝶穿著新潮的服裝像團火一樣在眾多瘋狂扭動的青年人中,我會在黑暗裏流下淚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我腦中對時間已沒有了任何概念,隻知道夜晚來了,太陽接著升起,而那夜,又在不遠處等著我們了。某一個清晨,我回到房間,胡蝶還在床上酣睡。我興衝衝地叫醒她,把手上幾份印刷品交到她的手中。

我說胡蝶我剛去了一家旅行社,新馬港澳泰十五日遊一個人不到一萬塊錢。

胡蝶把印刷材料捏在手中,倚坐在床頭發呆。我攬住她,說如果你不想去新馬泰還有歐州十國可以去,每人也就一萬多塊錢。

胡蝶忽然輕輕地道:我想回去了。

我全身僵硬了,似乎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我下意識地說聲“不”,但看到胡蝶此刻臉上已現在堅定的表情。

胡蝶說,我要回去了,我們總是要回去的。

又回到我們的城市,在陰暗的午後。城市上空灰暗得好似有了重量,風從雲層的罅隙裏湧出,打著旋兒掠過城市的街頭。我跟胡蝶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回過頭來問我們去哪兒,我看一眼一臉茫然的的胡蝶,腦袋裏也變得空空落落的。在這城市裏,我們實在找不到一個去處。我讓司機先開車,路上我告訴他要去的地方。

車子載著我們在這城市穿棱,那些熟悉的建築依然巍然佇立。心上的痛又生出來了,我握著女孩的手,比任何時候都要惶惑。司機已經第三次催促我們告訴他要去的地方了,而胡蝶不說話,我也拿不定主意。我隻能一次次跟司機說再多轉一會兒。胡蝶這時像是變成了一具軀殼,她漠然無神的目光柔柔地盯著窗外。我實在不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或者該做些什麼。語言有時是表達最大的障礙,但我這時必須得做點什麼,因為我是男人,我不能夠就這麼看著我愛的女孩步入災難,而那災難又是因我而起。

我跟司機說了一家賓館的名字。那家賓館位於城市近郊。

胡蝶像個孩子聽我安排。我帶她進了賓館三樓的一個房間,告訴她在這裏等著我回來。胡蝶柔順地點頭,然後就抱膝坐在床上一動不動。我站在她邊上凝視她好一會兒,這才轉身離開。

我在這城市裏飛奔,我知道我有很多事要做。

我去找了亦凡,和亦凡約好了呆會兒見麵的地方。我又去了艾桑所在的銀行分理處,隔著櫃台,我三言兩語便讓艾桑的臉色煞白。

傍晚時,我衝進瀝青廠,不理會昔日同事們詫異的目光,直奔白色小樓而去。我衝進廠長辦公室,廠長瞬間的驚愕過後便開始衝我咆哮。我不理會他此刻的憤怒,隻是將隨身帶的一個紙包送到他的麵前,那裏麵,有我這一天籌集到的十萬塊錢。

街上的風更大了些,我想起另一個狂風的傍晚,我在街道上尋找胡蝶的情景,一些不祥的預感立刻吞蝕了我。我這時需要立刻趕回胡蝶身邊去,看她無恙我才能安然。我在車上趕去那家城市近郊的賓館時,外麵風驟然急了起來,許多行人都在風裏飄。洞開的車窗,將一些雨的涼氣拂進來,我此時卻全身躁熱,隻想讓司機把車開得快些快些再快些。

賓館的房間內,已經沒有了胡蝶。胡蝶去了哪裏?

我拉住樓層服務員,問跟我同來的女孩呢?服務員說下午我剛走,那女孩便一個人出去了。我低低地發出一聲惡毒的咒罵,在那服務員無辜且委屈的眼神裏奪路而去。

胡蝶胡蝶你去了哪裏!

我在奔跑中淚流滿麵。

胡蝶胡蝶你在哪裏!!

我回我青年路上的老房子,沉重的大鎖依舊鎖著院門,院中的梔子花樹依然在風中傲然挺立;我去新建成的小區裏我們的新居,黑暗的窗口比落下的雨水更加冰冷。那雨不知是什麼時候落下來,它讓我在雨中的奔跑更具有了些悲劇意味。我打電話給亦凡、給柔香,當亦凡帶著楊曉萌和柔香自街道那一頭向我奔來時,我正坐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島上。全部的方向都在雨中,我不知道我要往哪裏去才能找到胡蝶。

朋友們圍在我的身邊,他們此刻的無語,可是因為心中的沉重。

我在雨中大聲叫胡蝶的名字,朋友們便走上來,把我抱住。我驀然一震,已經想到了胡蝶的去處。我不理會朋友們的詢問,再次如飛般奔跑。朋友們沒有猶豫,立刻就跟在了我的後麵。那雨此時已經傾盆而下了,我和我的朋友們在雨中,去尋我的胡蝶。

我停在了一座宏偉大院的門口,我雙手抓住門上的鐵柵欄,彎腰喘息。亦凡帶著兩個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來,相互攙扶著辯認大院門口的銅牌。然後我們四人一塊兒大力敲打著傳達室的玻璃,看著裏麵燈亮,看著一個老頭眯著惺鬆的睡眼探出頭來。

亦凡問剛才這裏是否來了一個女孩。老頭茫然地搖頭接著便不耐煩地滅了燈。

我站在大門中央,緊盯著前麵的街道。朋友們沒有勸我,他們站在傳達室邊上的寬簷下,不語,陪我一起等待。

我的全身已經比雨更寒,借著落雨,我放肆地讓淚水不停地流淌。前麵的街道在雨中無比黑暗,路燈的光華不及散出便被雨水打落。偶爾有夜行車忽嘯而過,一路禦水而行。時間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全身的力量都隨著淚水漸漸失去了,我在雨中已經站不穩身子。這時,我聽到柔香一聲低呼。

在我的前方,有一個影子緩緩而來。我全身震顫,知道那就是我的胡蝶。我大聲叫著“胡蝶”,飛奔而去。那影子停住了,接著便也飛快地向我奔來。我終於找到我的胡蝶了,我們在雨中奔跑,終於緊緊相擁。

胡蝶小小的身子如我的一樣寒。

我擁住了胡蝶,隻覺得我們已經分開得太久。我擁住了她,便再也不要鬆手。我抑製不住我的哭泣,我像個委屈的孩子在抱住胡蝶時全身不停地抽搐。胡蝶輕輕拍我的後脊,低低地在我耳邊說:你陪我進去,好嗎?

我的哭泣延綿不絕。發生的一切隻能讓我在夜裏淚流滿麵,我不能帶我的胡蝶脫離苦海,我不能拯救我的女孩於危難之中,我甚至不能在災難之後的任何一個夜裏,握住女孩的手,讓她感覺我與她同在。那麼現在,我有義務陪同女孩一起走進災難,如果可能,就讓這些風風雨雨全都落在我的身上,讓我的女孩平安,此時是我最大的心願。

我挽著胡蝶向大門走去。

朋友們圍上來,想說些什麼,卻被我阻住。於是,他們便都跟在我們的後麵,向著那道大門走去。高高的鐵門依然緊閉,它邊上那塊檢察院的銅牌在雨裏無情地注視著我們。

傳達室裏的燈光再度亮起,鐵門吱吱呀呀地開始打開。我這時忽然想到,鐵門裏麵,會有怎樣一個世界?

現在我仍然生活在我們的城市裏,每天在街道上穿棱不定,如你們一樣忙碌。我經常在街道上見到許多年輕的麵孔綻放笑容,這會讓我的心隱隱生出些痛。我喜歡傍晚時在鬧哄哄的步行街上慢慢地走,聽街邊商店裏傳來一些我熟悉的老歌。在其它一些不經意的時候,我會很衝動地離開這座城市,背著大大的一個背包,去千裏之外的小鎮,看我的胡蝶。胡蝶常常會寄一些她寫的小文章來,我在看了兩遍後便能將它們全文記住。然後,在接下來奔走於這個城市時,我會在心裏輕輕地默頌。

“曾執著地尋找那一片桃源,在年少輕狂的時候,背著行囊,作別城市的喧囂,憂傷而孤獨地踏上異鄉的土地。天涯路遠,伴著自己的,隻有一路的風塵與寂寞。而今,遠離都市的繁華,我在寂靜的山林間歸隱孤獨,飄泊而驛動的心將獨伴數年的靜候與沉默。孤臨自己的海,周身繞以黃昏的夕陽,割斷未了的塵緣。我的目光越過鐵窗外冬日的湖麵,穿過那一座座遠山,看見多年前那個純潔而稚弱的自己,背著行囊,憂傷而迷惘地佇立在異鄉的街頭。原來,經過撕裂般的蛻變與剝離,才是生命的曆程。

有風的冬夜,世界睡在新世紀的邊緣。發現臉上有含淚的微笑,是嗬,能醒在夢裏,禦著風的羽翼,一直飛向我的桃源,飛向我的樂土,我心中的王國。從過去到未來,終我一生,無悔而執著。”

這個傍晚我默頌完胡蝶的這篇小文章,已經將明天的行裝準備好。我將在明天再次踏上行程,去那個有山有湖的小鎮。小鎮讓我深惡痛絕,我發誓在將來的日子裏永遠將它拋在記憶之外。但我現在仍然要一次次走近它,讓它繼續心上的痛。這晚我睡覺前很仔細地刮了胡子,用為胡蝶買的洗麵奶洗了臉。我在鏡子前撫摸著自己的臉頰企圖尋找一些年齡帶給我的蒼老,我忽然發現我的頭發已經很長了。

我在那個雨夜之後就立誓再次蓄發直至胡蝶歸來,而現在我的頭發已經很長了,我的女孩呢,她是否也會很快回來,穿上漂亮的婚紗,成為我的新娘?

這一夜,我走到外麵。夜裏有風,風掠過來時,便吹亂了我的長發。(完)

2002年3月29日一稿

2002年4月4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