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3)

電影裏,名叫塞斯的天使從天國來,愛上了洛杉磯的一位女醫生,倆人的愛情故事緩緩向前鋪展。京舒那時的思緒也隨之長出了長長的觸角,一直延伸到某個莫名的,他所未知的時空。

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京舒感覺到懷中的安曉惠顫抖了一下。

京舒想起不久前深夜的一個電話,心裏也感到了恐懼。但是,現在京家老宅裏隻有他跟安曉惠兩個人,如果他不去應付可能發生的任何事,那麼安曉惠就再沒有人可以依靠了。想到秋天時穿上婚紗的安曉惠,京舒的心裏痛了一下,他忽然有種不詳的預感,或許,他這一生都看不到穿上婚紗的安曉惠了。

“喂,京舒,你快過來,出事了,出大事了。”一個聲音在電話裏大聲地叫。

京舒疑惑了一下,他床前電視機裏的畫麵隨著他的思緒上下閃動。京舒很快就想起來那是青皮的聲音,這麼晚了,青皮怎麼會想起來打電話給他?而且,聽青皮電話裏的聲音帶著哭腔,顯然真的發生了什麼大事。

“你慢慢說,到底怎麼了,出了什麼大事。”

“大偉死了,從樓上摔了下來,現在他渾身都是血,我不知道該怎麼辦。”青皮繼續哭泣地道,“京舒你快過來,大偉死了,他真的死了。”

京舒悚然動容,飛快地從床上坐起來:“你別急,趕快送大偉去醫院。”

“大偉已經死了,送醫院也沒用了。警察馬上就要過來,我很害怕。”

“那你現在哪也別去等我過去。”

京舒掛上電話,一邊穿衣服一邊對安曉惠說:“我一個朋友死了,我馬上就得過去,如果你一個人在家害怕的話,可以跟我一起去。”

安曉惠猶豫了一下,去見一個死人是她所不願意的,但是獨自留在京家老宅裏,她更不願意。她看京舒急切的神色,知道死去的那人肯定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她隻稍稍猶豫了一下,便也開始穿衣下床。

倆人到外麵打了輛出租車,直奔鬱洲路上的“在海一方”歌舞廳。

青皮在電話裏沒有告訴京舒出事的地點,但京舒卻肯定他們現在就是那家歌舞廳裏,曾經有一段時間,他們是那裏的常客。

歌舞廳外麵現在圍了好多人,還有兩輛警車。京舒剛從出租車上下來,便看到青皮跟小舞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滿臉沮喪地蹲在歌舞廳門口的台階上。看見京舒,倆人飛快地迎上來,京舒看到倆人臉上全都涕淚縱橫。

“大偉死了,京舒你快去看看,大偉從樓上摔下來死了。”小舞拉著京舒的手說,淚珠不斷從她眼眶裏落下來,衝花了原本很濃的眼影,她的整張臉看起來便很滑稽。

“到底怎麼回事,大偉好端端一個人怎麼會從樓上摔下來?”京舒板著臉問。

“都是因為那兩個日鬼子。”青皮大聲道。

青皮是個精瘦的少年,穿著肥大的牛仔短褲和綠色的廣告衫,看著跟隻花蝴蝶似的。“都是那兩個日本鬼子,今晚沒有他們就不會出這麼一檔子事。”

青皮與小舞口齒伶俐,很快就把今晚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

原來今晚大偉青皮與小舞閑著沒事,來“在海一方”歌舞廳打發時間。小舞穿得招搖,肚臍衫和露半截屁股的牛仔短褲,一副不良少女的打扮,一進歌舞廳便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大偉青皮是這裏的常客了,常在這裏混的人大多都認識他們,所以他們忙著和狐朋友狗友遞煙說話,沒注意到小舞一個人溜到了舞池裏。小舞的舞跳得怎麼樣,你們從她的名字裏就能看出來。小舞隻扭了一會兒,在舞池裏便成為中心,好多人都停下來,圍著她拍巴掌大聲地喊,小舞便愈發得意,把一個屁股扭得風情萬種性感十足。

那兩個日本鬼子就在這時衝進了舞池。他們顯然喝了不少酒,穿著暴露的小舞挑起了他們的欲望,他們胡亂扭動著,把小舞夾在中間。舞廳裏這樣的人原本很多,就算大偉青皮見了最多也就罵兩聲,反正小舞也不在乎,反而越是有人圍著她轉她越開心。

關鍵是那倆日本鬼子後來幹脆抱住了小舞,四隻手胡亂在小舞的身上亂摸。

小舞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

大偉青皮實在看不下去了,便衝到舞池中央,拔開倆人,想把小舞帶回來。偏偏那兩個日本人看大偉與青皮年紀輕人也長得單薄,非但不讓小舞走,還跟大偉青皮開始拉拉扯扯。更重要的,一個家夥嘴裏嘰哩哇啦吐出一串大偉青皮聽不懂的話。大偉青皮先是怔了一下,接著很快反應過來麵前的兩個家夥不是中國人,而是日本人。

大偉的火騰地躥了起來,他毫不客氣地一巴掌扇到了一個日本人的臉上。

“我操你小日本的祖宗,現在什麼時候了,還敢到中國來耍威風!”

大偉的這一巴掌贏得了滿堂彩,不要說這裏有很多大偉青皮的狐朋狗友,就算誰都不認識,大家也會為他的舉止喝彩的。日本鬼子一九三七年年底開進海城,做了多少燒殺擄掠滅絕人性的壞事。舞廳裏的這些青年人雖然誰都沒經曆過,但是誰家裏都有老人,日本人的惡行他們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他們晚上來舞廳裏本來就是為了打發時間,喧泄精力,現在有了這樣精彩的場麵,自然誰都不願錯過。一時間,“打倒日本鬼子”的呼聲不絕於耳。

被揍的小日本鬼子也許是酒喝多了,如果他這時意識到處境不妙,立即退開,事態也許不會發展到後來那種程度。但這小日本偏偏不退,他捂著被打的臉,另一隻手還衝著大偉做了一個挑釁的動作,嘴裏嘰哩哇啦顯然在咒罵著什麼。

日本鬼子說了些什麼,在場的人誰都聽不懂,但大家這時都聽懂了一個詞——“支那豬”。沒有人懷疑日本鬼子在侮辱中國人,大偉這時振臂高呼:“是中國人就把這日本孫子給滅了!”

他帶頭衝了上去。

倆小日本鬼子抱頭鼠躥,但這時已經晚了,四處都是群情激奮的中國人,人人衝他們揮舞著拳頭,他們很快就被打倒在地。

十幾個拿著橡膠棒的保安衝了上來,問明白是大夥在揍日本鬼子,齊刷刷坐到邊上看熱鬧。兩個小日本鬼子被圍在人群當中,你一拳我一腳,直揍得他們殺豬樣慘嚎。等到警察趕到時,倆小日本鬼子,已經被揍得連他們的媽媽都不認識他們了。

看到警察,人群四下裏散開了,大偉青皮混在人群裏也想閃人,但突然,本來已經倒地不起的一個小日本鬼子,一下子抱住了大偉的腳,大偉掙了幾下沒掙開,眼看著警察已經往這邊衝了過來。他抬起腳,照小日本鬼子的臉上就猛踹幾腳。小日本鬼子又是幾聲慘叫,鬆開了手,但警察已經看見了大偉踹人的舉動,好幾個人向他包抄過來。

大偉撒開腳丫子跑得飛快,但警察認準了這個目標,亦是一步不落地追了下去。

後來發生的事青皮也說不清楚了,反正是他拉著小舞逃到舞廳外麵,然後,就見到空中有人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接著,大偉就從樓上摔了下來,落在他們的跟前。鮮血四濺,小舞連聲驚叫,青皮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關於大偉是如何從樓上摔下來的,連追他的兩個警察都說不清楚。他們追到上一層樓的時候,本來已經失去了大偉的蹤跡,但是大偉的一聲尖叫暴露了他的方位。警察趕過去時,看到一麵窗戶的玻璃全碎了,大偉已經躺在了樓下的水泥地上。

大偉的屍體被裝到警車裏帶走了,那兩個日本人也被帶上了警車。警察想找跟大偉一起來的一男一女問話時,那兩個少年已經不見了。

青皮小舞和京舒安曉惠在出租車上,車子直奔城南十餘裏的落燕灣。

落燕灣裏曾有過一個美麗的傳說,一個青年漁民和一個漁家姑娘相愛了,當地的惡霸卻趁青年漁民出海的時候搶走了漁家姑娘。漁家姑娘不甘受辱投井而死,死後化作了一隻美麗的燕子,每天傍晚上飛到海邊等待那青年漁民歸航。

安曉惠始終一聲不吭地坐在京舒的邊上,緊緊地抱住他的胳膊。這時候她不知道京舒與他的兩個朋友怎麼還會有心情到海邊來,在車子馳離市區前,京舒還讓青皮到一家通宵營業的超市裏買了很多啤酒。

車子馳近海邊的時候,安曉惠盯著外麵漆黑一片的曠野,身上覺出了一股寒意。她已經預感到今夜一定還會有別的事情發生。她偷眼看京舒,隻覺得他麵色沉凝得厲害,僵硬的臉上,有種她非常陌生的神情。

安曉惠的一顆心,立刻懸到了半空中。

19、落燕灣的恐懼

這一晚的海邊安靜極了,浪花輕柔地湧向沙灘,泛起些晶瀅的白色泡沫。落燕灣有海城最細的沙灘,那些溫濕的沙子在身底下,像一張溫軟的床,舒適極了。半夜的時候,海邊起霧了,沒多久的工夫,整個沙灘便都籠罩在了一層白霧之中。安曉惠驀然醒過來,發現那些霧已經完全把天地籠罩。

安曉惠不知道海邊原來也會起這麼大的霧,那些霧濃得像舞台上的背景,美極了,也神秘極了。安曉惠又閉上眼睛,聽著波濤輕柔的嘩嘩聲,感覺著整整一個夏天都不曾感覺過的清涼,心裏生出些淡淡的愜意來。但忽然之間,她想自己怎麼會睡在沙灘上呢?自己原本跟京舒在家裏看一部帶著些淡淡憂傷的愛情片。接著,她很快就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但現在京舒呢,還有京舒的兩個朋友,他們都從她的身邊消失了。

是這場霧讓他們消失的。安曉惠站起來,大聲叫著京舒的名字。他隱隱約約聽到了京舒的呻吟聲,明明就在耳邊,卻又飄忽不定,讓她辯不清方向。霧太濃了,安曉惠揮揮手,那些霧氣便繚繞在她的手臂間。她想這場霧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呢?為什麼京舒在霧中的聲音顯得那麼痛苦?

太多的疑問困惑著安曉惠,她又想起來,在海邊,他們四個喝了不少酒。安曉惠不明白,自己平日滴酒不沾,今天為什麼會喝酒呢?她眼前似乎出現京舒等三人不停喝著啤酒的畫麵,她奪下京舒手中的酒瓶,想讓他少喝些,但京舒睜著赤紅的眼睛把她推開了,酒瓶又回到他的手中。

記憶中京舒還從來沒有這麼粗暴地對待過她,她心裏委屈極了。

安曉惠想讓京舒的朋友勸勸他,但名叫青皮和小舞的兩個少年喝得比京舒還要多還要猛。他們三個都已露出些醉態,因而臉上也現出幾分愉快的表情。

安曉惠恐懼地向四周看了看,漆黑的天宇下幾乎沒有一絲亮光,不遠處的海麵傳來嘩嘩的水聲。伴著三個行將醉去的人,安曉惠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安曉惠記得自己就在那時也開始喝酒了。

漆黑的夜晚飄蕩著死亡的氣息,醉去也許是今晚最好的解脫。

發生的事情在安曉惠眼中充滿詭異,好朋友剛剛從樓上摔下來死去,京舒等三人卻能有心來海邊縱酒。她既然無法阻止,那麼就加入他們吧,這樣,至少她不會害怕,不會感到孤單。

安曉惠不記得自己究竟喝了多少酒,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沉沉睡去。

醒來便已在霧中。

——京舒京舒你在哪裏?

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霧,整個世界都似被籠罩在了霧中。安曉惠的恐懼越來越濃,她走得越來越快,到最後已是撒足狂奔了。

——京舒京舒你在哪裏!

安曉惠的呼聲淒厲地在霧中飄蕩,她在奔跑中淚流滿麵,隻覺得自己就要從此失去京舒了。她的腳下踉蹌,撲倒在地。這時,京舒細微的呻吟聲再度傳來,而且與她近在咫尺。

安曉惠抬起沾滿沙子的臉,終於看見了京舒就躺在她前方不遠的地方。

京舒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那些呻吟聲正源源不斷地從他嘴裏發出來。

安曉惠費力爬起來,跌跌撞撞向著京舒跑去。她俯下身,抱住京舒,一迭聲叫著他的名字。過了好一會兒,京舒才費力睜開眼睛,一臉痛苦的表情。

“曉惠,我這是怎麼了。”

看著京舒無恙,安曉惠喜極而泣,她更緊地把京舒攬在胸前,哽咽著竟說不出話來。京舒感覺到了女孩對他的依戀,驀然而至的柔情充實在他的身體裏。他低頭輕吻著安曉惠的頸項,隻覺得這一生能夠跟這樣的女孩相依相伴,實在是再沒有了遺憾。

倆人忘情地在霧中纏綿,直到彼此有了窒息的感覺。

京舒忽然坐了起來,他驚疑地看看四周,一連聲地問:“我這是在哪裏?”

“你不記得了嗎,這是在落燕灣,這裏還有你的兩個朋友。”說到這裏,安曉惠心裏也覺得奇怪,青皮和小舞呢,這麼長時間,他們幾乎把這倆人遺忘了。而他們也沒有發出一點聲息。他們醉酒未醒,還是真的已經消失在霧中?

京舒與安曉惠開始在霧中尋找青皮與小舞。

落燕灣隻是一片並不算大的沙灘,兩邊都有高高的岩石。但京舒與安曉惠沿著直線走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走到沙灘的盡頭。他們倆人呼喊著青皮與大舞的名字,越往前走,緊緊揪住的心便越來越覺得詭異。這場霧實在太大了,三步開外,便模糊一片,他們不知道這場霧中究竟都隱藏了些什麼,而未知本身足以讓人感到恐懼。安曉惠緊緊挽著京舒的胳膊,那麼緊,這個男人也許根本沒有能力保護他,但他卻是她現在惟一的依靠。

記不清是誰先發現麵前的地上躺著一個人,京舒把安曉惠擋在身後,一步步逼近地上的黑影。到了跟前,京舒才確認那人就是他們要尋找的青皮。京舒籲了口氣,安曉惠也放下心來。青皮就像京舒剛才一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顯然是醉酒未醒。這時候身邊多一個人,心裏便多了一份力量。京舒飛快地蹲下身,抱起青皮的腦袋。

安曉惠一聲尖叫跌倒在地,京舒亦是頭皮發麻,飛快地向後倒退幾步。

青皮的臉已經變成了死灰色,還有些浮腫,顯然是在水中浸泡太久的緣故。他嘴巴張開,兩隻眼睛凸起,滿麵都是痛苦的神情。這份痛苦已經永遠凝固在了他的生命裏,京舒和安曉惠毫不懷疑此刻他們麵對的已經是一個死人。

青皮死了,死在落燕灣的大霧裏。

京舒與安曉惠攙扶著逃出很遠了,京舒忽然想到,死去的青皮是自己朋友,自己怎麼能棄朋友於不顧呢,即使那是一個死去的朋友。

他拉住了安曉惠,大聲道:“我們得回去!”

“回到一個死人的身邊?”安曉惠恐懼地叫。

“也許他還並沒有死,我們不能丟下他不管。”

“他已經死了!”安曉惠再大聲叫,“隻有死人的臉才是那種死灰色。”

京舒搖頭道:“不管青皮活著還是死了,我都得回去看看。沒有人會無緣無故死去,如果青皮真的死了,我們也得知道他為什麼會死。”

安曉惠不說話了,但她睜著恐懼的眼睛,拚命晃動著腦袋。剛才青皮的模樣已經嚇壞了她,讓她再回到青皮的跟前,簡直要了她的命。但是,在這落燕灣的大霧中,她不跟著京舒還能跟著誰呢?

安曉惠踉踉蹌蹌地跟在京舒後麵,他們重新向著青皮所在的位置走過去。行走間,京舒多麼希望青皮已經不在剛才的地方,這樣,剛才看到的或許隻是青皮跟他開的一個玩笑,青皮隻是想嚇唬嚇唬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