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很難知道這種排異陣痛還要持續多久。從曆史上看,中國人曾創造了十幾個世紀的績優農業,直到十八世紀初還有強勁的“中國風”吹往西方,中國的瓷器、絲綢以及茶葉風靡一時,令歐洲的貴族趨之若鶩。中國人也曾創造了十幾個世紀的績優政治,包括排除世襲的開科取士,避免封建的官僚政府,直到十八世紀還啟發著歐洲的政治精英,並且成為赫赫《拿破侖法典》製訂時的重要參考。在這十幾個世紀之中,大體而言,一份人情不是也沒怎麼壞事麼?但工業化和都市化的到來,瓦解了農耕定居的生活方式。以家庭關係經驗來應對公共生活現實,以“人情票”和“人情案”來處理大規模和高強度的公共管理事務,一定會造成巨大的混亂災難。當然,這並不是說人情應到此為止。作為一種傳統文化資源,親緣方式不適合大企業,但用於小企業常有佳效。至少在一定時間內,認人、認情、認麵子,足以使有些小團隊團結如鋼所向無敵,有些“父子檔”、“夫妻店”、“兄弟公司”也創下了經濟奇跡。又比如說,人情不利於明確產權和鼓勵競爭,但一旦社會遇到危機,人情又可支撐重要的生存安全網,讓有些弱者渡過難關。有些下崗失業者拿不到社會救濟,但能吃父母的,吃兄弟的,吃親戚的,甚至吃朋友熟人的,反正天無絕人之路,七拉八扯也能混個日子,說不定還能買彩電或搓麻將,靠的不正是這一份人情?這種民間的財富自動調節,拿到美國行得通麼?很多美國人連親人聚餐也得AA製,還能容忍人情大盜們打家劫舍?
很多觀察家憑著一大堆數據,一次次宣布中國即將崩潰或中國即將霸權,但後來又一次次困惑地發現,事情常在他們意料之外。這裏的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忘了中國是中國。他們拿不準中國的脈,可能把中國的難事當作了想當然的易事,又可能把中國的易事當作了想當然的難事。
比方說,中國要實行歐式的民主和法製,缺乏相應的文化傳統資源,實是一件難事;但承受經濟危機倒不缺文化傳統資源,算不上什麼難事。
西方的知識專家們大多有“公理化”的大雄心,一個理論管天下,上窮普適的宗教之理,下窮普適的科學之法。不似中國傳統知識“無法無天”,弱於科學(法)亦淡於宗教(天),但求合理處置人事,即合理處置“人情”與“事情”。
先秦諸子百家裏,多是有益世道人心的“善言”,不大倚重客觀實證的“真理”——善在真之上。除墨家、名家、道家有一點抽象玄思,其餘隻算得上政治和倫理的實踐心得彙編。少公理,多政策;少邏輯,多經驗;有大體原則,多靈活變通——孔子謂之曰“權”,為治學的最高境界。農耕定居者們麵對一個親情網織的群體環境,處置人事少不得內方外圓,方方麵麵都得兼顧,因此實用優先於理法,實用也就是最大的理法。
多權變,難免中庸和中和,一般不會接受極端和絕對。“物極必反”、“否極泰來”、“過猶不及”、“相反相成”、“因是因非”、“有理讓三分”、“風水輪流轉”、“退一步海闊天空”……這些成語和俗語,都表現出避免極端和絕對的心態。墨子倡“兼愛”之公心,楊子倡“為我”之私心,都嫌說過了,涉嫌級端和絕對,所以隻能熱鬧一陣,很快退出知識主流,或被知識主流汲收掉。與此相適應,中國傳統的各種政治、經濟、社會安排也從來都是混合形態,或者說是和合形態。幾千年的曆史上,沒有出現過標準的奴隸製社會,有記載的奴婢數量最多時也隻占人口的三十分之一(據錢穆)。沒有出現過標準的封建社會,中央政府至弱之時,郡縣官僚製也從未解體,采邑割據形不成大勢。更沒出現過標準的資本主義社會,盡管明清兩代的商業繁榮曾雄視全球,但“紅頂商人”們亦官亦儒亦俠,怎麼看也不像是歐洲的中產階級。這樣數下來,歐洲知識界有關社會進步的四階或五階模式,沒有一頂帽子適合中國這個腦袋,於是馬克思隻好留下一個“亞細亞生產方式”存而不論,算是留下餘地,不知為不知。
說到製度模式,中國似乎隻有“自耕小農/官僚國家”的一份模糊,既無純粹的公產製,也無純粹的私產製,與歐洲人走的從來不是一路。從春秋時代的“井田製”開始,曆經漢代的“限田法”、北魏的“均田法”等等,私田都是“王田”(王莽語),“王田”也多是私田,基本上是一種統分結合的公私共權。小農從政府那裏授田,繳什一稅,寬鬆時則三十稅一,差不多是“責任製承包經營”,遇人口資源情況巨變或者兼並積弊嚴重,就得接受政府的調整,重新計口派田,再來一次發包,沒有什麼私權的“神聖不可侵犯”。後來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的土地改革政策,也大多是國家導控之下“耕者有其田”這一均產傳統的延續。